Sunday, November 27, 2011

剑桥中国学联因内斗被校方注销:主席未选即连任

剑桥中国学联因内斗被校方注销:主席未选即连任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11月27日09:37  中国经济网 微博
此次剑桥中国学联选举风波后,反对派贴出的选举招募启事。启事明显被“蹂躏”过。此次剑桥中国学联选举风波后,反对派贴出的选举招募启事。启事明显被“蹂躏”过。

  一位不按规则上位的剑桥中国学联主席,在剑桥掀起一场难得的选举风波,让一个拥有27年历史的中国留学生社团遭遇被注销命运。

  剑桥大学的一群中国博士、硕士们最近被卷入了一场选战。

  这所名校最大的华人社团——剑桥大学中国学者学生联谊会(以下简称“学联”),因其主席选举违反程序而被校方注销。

  被指不遵守社团章程的是2010年当选的学联主席常非凡。一些学联成员向校方投诉,常非凡三个月前未经大会选举宣告自己连任,此行为无效。他们要求按照学联章程规定,组织竞选委员会,征集候选人,重新选举。

  在得知投诉之后,常非凡一方随即送给反对方一顶“分裂学联”的大帽子,“中国人民追求和平和友谊,大家还是学生,更不应该搞政治斗争。”

  双方隔空喊话,互联网上一度出现两个剑桥中国学联的官方网站。剑桥大学的学生报也跑来看热闹,他们显然很好奇。

  2011年11月3日,校方决定介入这桩中国人的家务事。这在一贯主张社团自治的剑桥大学非常罕见。

  校监约见了这个中国学生社团的两派代表人物。现在,两派的网站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网页,上面是校监的声明:为了组成统一的学联,2011年12月2日将举行主席、副主席、秘书长、财务长公开竞选。

  这是学联成立27年来第一次四个职位同时公开竞选,此前只有主席由选举产生。

  选举产生的,才令人信服

  2011年7月中旬,在一封发给学联全体成员的邮件中,常非凡称学联执行委员会一致同意她连任主席。学联网络部部长陈奇说,看到这个邮件时,他感到非常震惊。

  “按照学联章程,主席必须由全体成员选举产生,我们之前没有接到任何关于选举的通知。”陈奇说。

  另一位学联成员陈鲁滨参加了邮件提到的那次执委会会议。当日,在学联工作总结大会后,常非凡要求到会执委留下开个小会。小会开始后,她“让我们举手对她的工作表示支持”。

  然感到有点奇怪,但见大家都举了手,陈鲁滨也就一起举了,但“我们几个人都说举手只是支持她的工作,没有其它意思”。

  不过,学联事后提供给外界的新闻通稿中的表述是,大会经过讨论、表决,按照换届选举办法的精神,全票通过了常非凡博士就任第二十八届剑桥中国学联主席的决议。

  看到邮件震惊之余,陈奇还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学联邮件列表的管理员了。

  邮件列表是学联成员的网上交流平台,成员只要通过Email订阅,就能收看列表的所有邮件。当然,邮件必须经管理员认证。除了主席,学

  联中的几位成员也有管理员资格。

  “管理员列表里只留下了她和支持她的人。”陈奇说。

  陈奇马上查看了学联的官方网站。网站日志显示,常非凡对网站也进行了同样的操作——删除部分管理员或对一些管理员进行降级。

  因为官方网站的域名是其他学联成员以私人名义注册,常非凡没有最高权限,她还要求陈奇采用技术手段,帮她夺取整个网站。

  “她以为这样就控制了舆论。”熟悉网络技术的陈奇说,他无意介入权力斗争,但反感这种暗箱操作,“我一边敷衍她一边将网站恢复”。

  夺取网站未果,常非凡后来新注册了一个域名,于是,出现了两个剑桥中国学联的网站。

  对于那场“举手支持”、接管邮件列表等说法,常非凡不愿回应:“他们说是我做的,我是主席,我做得过来吗?作为主席,我也没有时间去澄清这些事。”

  常非凡坚持,她所代表的是合法的、正统的、官方的学联。“那些闹事的人都是极个别的学联成员。”

  她的回应官气十足:“因为某些私利和个人目的激化成这种情况,是我非常不愿意见到的,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个阵地一定要守住。我们现在正尽一切努力,希望维持学联的稳定,不要让个人主义影响中国人团结的形象。”

  在专门针对此事的民意调查中,88%的参与者认为,通过选举产生的主席才能令人信服。

  “我们的干部权力大过天”

  学联内部先进行了协商,在未能达成一致之后,反对派才向校监投诉,需求校方的仲裁。

  中国学联是在剑桥大学注册的社团。在剑桥,社团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在学校注册。校方对是否给予注册也有规定,比如,必须有符合学校社团指南的章程,社团的主要负责人必须通过选举产生,等等。社团一旦申请注册并获得通过,必须遵照章程行事。章程出现任何细微的改动,都必须向校方报备。

  校监查阅学联的章程发现,学联被记录在案的是1992年的章程,近20年来经多次修改,最近一次是在2008年,都没有向校方备案。

  不过,不管按照哪个版本的章程,只要候选人不止一个,主席就必须公开竞选。不止一位学联成员告诉记者,在常非凡自行宣布连任前,已有几位成员表示过要参选。

  校监注意到常非凡连任违反了章程,但希望学联能内部解决:如果学联内部能够达成一致,在10月1日之前提交一份符合规定的新章程,学联就不会被学校注销。但学联最终错过了这个机会。

  陈奇写邮件催促常非凡开会商议章程的事,但既没有回复,也没见学联有任何动作。陈奇说,“她一直在拖。”

  剑桥中国学联终于被学校注销。反对派于是决定自行组建社团,修订章程,重新争取学联在学校获得注册。

  陈奇特意找来剑桥大学一些著名社团的章程和学校提供的章程模本作参考。他发现,学校的模本要求社团必须向大学所有学生开放,而学联的章程规定会员必须是华人;模本规定社团的主要官员都必须由选举产生,学联的章程规定只有主席需要选举,其他官员由主席任命;其他社团的章程中都有限制主席权力的条款,甚至规定了如何弹劾主席,而学联2008年章程中则完全没有……“我们的干部权力大过天。”

  限制主席权力,成为新章程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以前没觉得章程还有这么多讲究。”一位关注此事的留学生告诉记者。

  “我就是学民主政治的,他们这些人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民主,民主不是流氓政治街头民主,不是无政府主义的瞎闹。”常非凡说,“剑桥这个地方,各种思潮、立场混杂,我们已经非常开明和民主,才允许这些声音发出,也允许这些人团结在学联周围。”

  “大学社团的权力斗争会到这个程度”

  剑桥中国学联的选举传统悠久,为不少中国留学生津津乐道。

  学联一位前任主席说,这次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其它学校,可能也就过去了,因为发生在习惯了领导人选举的剑桥,才引起这么多人关注。

  往年,主席选战从7月份开始征集候选人,接下来就是竞选拉票。曾在剑桥做过访问学者的许知远在《剑桥杂忆》一文中描述过这种情景:新生是主要的争夺对象,他们初来乍到,急需一些指引与帮助,也没有养成嘲讽的态度,很容易被热情的言行打动。临时搭建的竞选班底,在火车站接新生,请可能投票者吃饭,分发来自不同商店的优惠券。一些惊人之举也偶尔出现,候选人会邀请一百位到某学院吃Formal Hall,这是牛津、剑桥日常最重要的社交方式。

  拉票是所有竞选中的当然环节,但其间充斥的庸俗、带有贿赂性质的拉拢,也让很多留学生感到不舒服。本科在读的周楠杰告诉记者,这次候选人征集刚刚开始,已经有候选人跟他说,如果能在竞选中支持一把,日后可以在学联中给他安排位置。“他说这对以后回国内发展会有帮助。”

  在更多的中国留学生来到剑桥之前,学联主席的竞争并不激烈,很多人甚至记不起以前到底有没有竞选这回事。不止一位中国留学生回忆,大概是在2006年前后,主席的职位突然变得炙手可热。他们中有人认为,这跟到剑桥读书和交流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有关。“学联的管理层更容易接触到国内的政商人士,一些人把这些看作潜在的资源。”

  2010年刚从剑桥博士毕业的苗千对这次选举风波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他认为,这恰恰是有的中国人不懂民主为何物的结果。

  2009年,他以异类的面目参加了主席竞选。他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投票只是民主的表象,民主的实质在于对于权利的监督与制衡。这最终依赖于每个人对于自身权利和自由的追求。在剑桥,我看不到这样的群体。没有监督,那么这次选举也只能成为个人野心和权力欲展示的舞台而已。”

  他的竞选姿态与其他两位志在必得的候选人形成了极大的落差。其他两位都在表达了一番爱国激情之后,话锋一转,说自己已经与剑桥多少家商户签订了协议,将在未来的一年中组织多少次旅行。

  也是那届选举,后来爆出了性丑闻、贪污门,导致接下来的2010年无人愿意出来竞选主席。在这种情况下,常非凡作为唯一候选人,经过执委会通过后,当上了学联主席。

  苗千形容他曾经在学联工作的两个月,就是“买饺子皮、糊抽奖箱”。学联主办的春晚最令他反胃。“还有节目拿日本人开玩笑,在剑桥搞这个太不合适了。”

  据苗千观察,在剑桥,很少看到以国家为名义召集的社团,“更多的是像划艇、击剑这样的协会”。

  在剑桥,学联一般被认为是博士生和硕士生们的组织,本科生有自己的社团,中国文化协会就是其中一个。陈奇更愿意参加文化协会的活动,因为没有学联那么多“政客”。

  一位往届的学联主席说,也有欧盟为名的社团,但是参加的人很少,他们的管理层更少。不像学联,“主席团就有十个人,很多事情都要上头先发话”。

  周楠杰一直参与本科生创立的华新基金,为中国贫困山区募款建小学。“我们的活动形式很多,比如组织长跑捐款,没有参加的可以给参加的人捐钱,在网上都有账户。钱都是假期打工挣来的。”类似的活动,在学联就不多见。周楠杰自信能把更纯粹的文化带到学联。

  陈鲁滨希望打破学联现有的架构:“不用搞那么多主席副主席部长,只要谁有兴趣,谁就来组织。”周楠杰和陈鲁滨打算分别竞选学联的秘书长和主席。

  “难以想象在英国的大学里,(中国)社团的权力斗争会到这种程度。”三个月来经历的一切让陈奇感到不可思议。他觉得这次风波能使学联以后更民主,但又对学联的前途感到悲观,认为以后愿意加入的人会减少。”

  常非凡带领的学联已经投入对春晚的准备。她告诉记者,如果是从正统的官方的角度介绍学联,朝着积极正面的方向采访的话,她可以谈一谈。如果只是谈这次选举,她希望记者不要“搅这个事情”。

  风波没有给常非凡带来太大的触动,她始终认为,就是个别人在闹事。

  不过,她也担心,“要跟那些闹事的人竞选,对于我们的执委来说,还没有准备。”

Friday, November 25, 2011

剑桥杂忆―竞选会长 作者: 许知远

剑桥杂忆―竞选会长
作者: 许知远 / 时间: 2011年 2月号

剑桥这里的中国留学生大多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像国内很多同龄人一样,他们喜欢叫自己"80后"。这也是个充满反讽的称谓,他们都竭力表明自己的"个性",却又心安理得地把自己装入这个模糊的集体身份中。

与之前的几代留学生不同,中国不仅不需要他们的拯救,他们还要借助中国的荣光。他们的青春期与喧嚣的"中国崛起"重叠。中国与西方正在达成新的权力平衡,不再是一边倒的倾斜。西方的观念、技术、组织不再占据天然的优势,相反地,人们开始认定中国蕴涵着新的成功秘密。留学生的地位也迅速衰落。十年来,留学不再是最优秀人才的必然归属,反被视作在国内激烈的竞争失败后的另一种选择。留学生人数的激增,也让他们丧失了从前的特殊性。

但即使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剑桥的中国学生的表现还是让我大吃一惊。在到来后的第三个月,我目睹了中国学联主席竞选。这是每年剑桥华人社区最重要的政治与公共活动。中国学生是剑桥最大的海外学生群体,算上那些读预科的中学生、来去不定的访问学者,它的数量接近一千五百人。他们数量众多、无处不在,却仍像是剑桥公共生活中的隐形人。在剑桥最大的学生报纸《Varsity》上,我很少看到他们的消息。当世界媒体都在热烈讨论中国时,这里的中国学生不知道、也没兴趣发出自己的声音。

走在街头,我经常看到时髦的中国青年,他们有的头发染成金黄色,穿着那种快掉下来的牛仔裤。他们的脸上早没有匮乏与生涩的痕迹。他们来自中国新兴的中产阶级,其中一些甚至腰缠万贯。在剑桥、伦敦还有很多英国城市,你都听说过富裕的中国学生一掷千金的故事。最富有的用现金购买公寓、汽车,频繁出入名牌店,不是最富裕的也可能一顿吃掉一千镑的火锅。语言不是障碍,文化冲击也早已被全球化与信息化冲淡。

这些中国青年生活在一种新的封闭之中。新技术、自由的信息既解放了他们,也摧毁了他们。借助网络,即使生活在剑桥,他们也可以不错过中国的任何一部热门连续剧、最新一部《非诚勿扰》。英国反而变成了暂时的背景,他们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发表对英国社会、对世界的看法。而中国的崛起则以另一种形态作用在他们身上。他们不仅不再把自己当作中国社会的改造者,反而以更迫切的态度,融合到中国的现有秩序中。

发生在遥远的剑桥的这场竞选,表现了一切中国内在的困境。化学系这间阶梯教室能容纳五百人,十一月初的这个夜晚济济一堂,一位华裔女警在场外巡视。这是持续了一个多月的竞选的活动的高潮时刻。

在不同学院的走廊里,市中心草坪边的栏杆上,还有密尔路上的中国超市中,都贴上了竞选海报,候选人和他们的团队都露着灿烂、自信的笑容。拉票活动以校友、同乡、同系为半径不断外延。新生是主要的争夺对象,他们初来乍到,急需一些指引与帮助,也没有养成嘲讽的态度,很容易被热情的言行打动。临时搭建的竞选班底,在火车站接新生,请可能投票者在中餐厅与不同学院里吃饭,分发来自不同商店的优惠券。一些惊人之举也偶尔出现,候选人会邀请一百位到某学院吃Formal Hall(学堂晚餐),这是牛津、剑桥日常最重要的社交方式。它鼓励不同学科的人自由交流,但在一些夜晚,它被中国学生集体占据了。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像蝙蝠侠式的长袍,蜂拥而来。一个世纪前,中国人抱怨来到东方的西方列强像是"闯进了瓷器店的公牛",如今轮到了我们来做公牛。

在很多方面,这场竞选的确遵循着民主程序。但这民主更像是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中的一幕,饱含着民主试验中的粗鄙。选举前已传出了"性丑闻"、"贪污案"的消息,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相互攻击的方式。

这一年共有三位竞选人,其中两位志在必得。而另一位M是竞选者中的异类,一个捣乱者。他是物理系的博士候选人,却有一颗文艺青年的内心。他每天穿戴得像是个太空人,浸泡在实验里,和他不欣赏、也不欣赏他的导师一起收集试验数据。他渴望的却是到处流浪,结识陌生姑娘、给他们念海子诗歌的生活。他又没有勇气打破这一切,只能在现实的环境与内在的渴望之间摇摆。

这像是一个小小的游戏,人人都觉得中国学联既太过官僚色彩,也太过庸俗,每一任主席及其班底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与中国驻伦敦的大使馆建立密切关系,接待来自中国的政治、商业权贵,为自己的未来搭建或许用得上的人际网络。剑桥学联主席即使不再如往日那般引人注意,也是一种自我证明的方式,每年的选举仍是华人社区的中心事件。它甚至可能是一笔额外的收入,据说它的账目从来混乱不清。

选举的程序是,三位竞选人轮流发表了竞选演说,然后投票,统计票数,公布结果。在那间教室里,我感到两种力量的奇妙结合。一方面,它有着民主的形式,拉票、同台演说、投票、空头许诺、自吹自擂,但另一方面,它又有着如此陈腐的内容。两位主要竞选者的演说内容,围绕着空洞的爱国主义与生活中的小恩小惠展开。他们都提到了2008年的奥运火炬传递、温家宝总理几个月前在剑桥的演讲,他们声称要成为阻止藏独分子、挡住向温总理掷鞋者的坚强手臂。在这样的政治表态之后,他们的话锋迅速转向了他们更熟悉也更得心应手的许诺:他们说自己已经与剑桥多少家商户签订了协议,将在未来的一年中组织多少次旅行,并成功地把每位的费用又砍下了十三英镑。我像是刚刚读完了《人民日报》,又一头扎入了《精品购物指南》。

大多数人觉得来自清华的候选人W会获胜。清华毕业生在剑桥不仅人数众多,还有一种罕见的凝聚力。似乎"又红又专"的清华传统令他们既避免了思想上的分歧,又在实际组织上能力强大。他们也是集体主义的最佳楷模,他们或许每个个体都显得生硬、没有光彩,但他们聚集在一起时,这"清华人"则自信与傲慢十足。既然他们的师兄们领导着中国,他们也该领导中国人组成的任何组织。他们有强大的动员能力,所有的清华人,还有他们的男朋友、女朋友、好朋友、酒肉朋友,都会发自内心、碍于情面、或无所谓地为清华候选人投下一票。

但在投票当晚,M却是全场的核心。他的面色比往日更苍白,尽管在网络世界总是毫不在乎,他真正渴望的却是被严肃对待。他的短短演说没有任何真正的特殊之处,从某种程度而言,甚至只应该是一名稍有想法的大学生的判断。他的演说里没有爱国主义宣言,没有商店的打折信息,他讲述了自己这个从西安来的青年人最初对剑桥的向往,和到了此地的失望。他发现中国的青年精英们,在这座如此浪漫、传奇的大学里,却很少有思想上的探索与碰撞,更缺乏对自身使命的追求。他期望他领导的学联,不再把精力集中于吃喝、游玩,而是放在公共的智力生活上。他让全场屏住了呼吸,接着是狂热的掌声与口号声。

M最终没有当选,他赢得了最大程度的同情,原本估计的得票率戏剧性地上升,他也赢得了很多姑娘暂时的好奇心。最终获胜的还是现实的力量,尽管W的竞选演说像是一家公司的部门经理的项目招标书,精心制作的PPT不过是上一届竞选者的翻版,但他最终还是当选了。

没人在乎选举,它带来的喧闹很快被考试的紧张、圣诞节、英国冬日的阴郁所覆盖。也没人指望学联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中国留学生就像是在两个极端摇摆,他们充满了集体意识,只有在中国人的小世界里才觉得安全、放松;他们又是如此的自我,除去私人生活,他们不会对任何事情忧虑。

倘若这竞选暴露了政治训练的匮乏,那么每年的春节联欢会则是中国社会日渐粗鄙的文化生活的象征。它也是新当选的新一届学联领导班子的主要活动。我还记得那天晚上蜿蜒的长队。市中心的一间剧场布满了中国特色,红灯笼、对联、穿着旗袍的礼仪小姐,像是唐人街的翻版。在演出开始前,是组织者们费尽心机、发动庞大网络制作的录像。李宇春、瞿颖、花儿乐队,还有一大批脸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二流、三流娱乐明星,纷纷对着镜头拜年,祝福远在英国的同胞们。刹那间,我神情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我们逃得这样远,却也逃不出中国大众文化的包围。这里是剑桥,来到这里的应该是最优秀、最富创造力的头脑,他们不仅没准备拥抱新生活,却一心要投入旧怀抱,以赢得平庸与粗俗力量的认可。

从十九世纪旧金山的唐人街到二十一世纪的剑桥的中国学生,不管他们生活在何处,离中国有多远,时代变得多么不同,教育水准是否改变,他们都像是被施加了咒语,你感到一种东西从未变化,他们总是顽固地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唐人街的洗衣工们,生活在窄小的房间里,从来不知道美国的模样,只希望攒下更多钱寄回家乡。而剑桥的青年人成长在即刻通讯的年代,也仍被紧紧包裹进那个中国。

一些时刻,我不禁觉得自己的判断过分苛刻了。这毕竟不是全部,我碰到好几位思想不凡的青年,对于中国和世界都有着清晰和深入的认识,一位比我年轻十岁的历史系硕士,让我叹服不已――他对世界的理解比我更深入和广泛。但他们实在太少了。

我凭什么责怪这么多人呢?他们成长在中国这样的社会,在学校中、社会里,都洋溢那股平庸、功利的气氛,他们从未被鼓励参与和了解生活。我们这一代、还有比我们更年长的一代,才该为此负责。我们更该为中国社会的堕落承担责任,而不仅仅是他们。

(作者为《亚洲周刊》专栏作家)

Wednesday, November 23, 2011

A very short history of the crisis

The causes

A very short history of the crisis

To understand the politics of the euro, it is necessary to look at its causes

IN GERMAN EYES this crisis is all about profligacy. Greece set the tone when it lied about its circumstances and lived beyond its means (see map and charts).

There is no disputing Greek dissipation, nor the fact that the euro zone's troubled members, which also include Portugal, Ireland, Spain and Italy, must now pay a heavy price. But those other troubled countries were not exactly profligate. Before the crisis the governments of both Ireland and Spain ran budget surpluses. Both meticulously kept within the limits for deficits and debts set down by the stability and growth pact—unlike Germany, which flouted the rules for four years from 2003 (and avoided punishment). Nor did Italy lurch into extravagance.

Debt in these countries has become a burden not because of government profligacy but because each enjoyed a decade of low interest rates and was then hit by the financial crisis. Easy credit fuelled debt in households and the financial sector. The European Central Bank oversaw a binge of cross-border lending. In the crisis unemployment and hardship have deepened, increasing the bill for welfare. Some countries, such as Ireland and Spain, have needed to find money to prop up their banks. These new expenses fell on the state just when tax receipts collapsed—catastrophically in countries that had seen a property boom.

At the same time interest rates surged. Before the crisis investors assumed no euro-zone government would default on its debt. However, as Peter Boone and Simon Johnson of the Peterson Institute in Washington, DC, explain, Germany then signalled that defaults could happen and that investors would have to bear a share of the losses—a reasonable demand, but a hard one to introduce in the middle of a crisis. Some investors asked to be rewarded for the extra risk and others, unwilling to start paying for credit research, just walked away. This set off a spiral of falling bond prices, weakening banks and slowing growth.

Even where troubled euro-zone countries had not been profligate, they have been running unsustainable current-account deficits. Low interest rates fuelled domestic spending and spurred inflation in wages and goods, which in turn made their exports more expensive and left imports relatively cheaper. But it was also because Germany was recycling the surpluses produced by its export machine, financing their consumption.

Germany's economy is remarkable in many ways, but it was as unbalanced as the euro zone's peripheral economies. In their determination to save, Germans seemed to forget that in the long run the point of exports is to pay for imports. They must now regret having invested their savings abroad in American subprime mortgages and Greek government debt.

Your debt, your fault

To end the crisis, the euro zone members agreed last month to write down half of the Greek debt owned by the private sector, recapitalise Europe's banks and boost the fund created as a firewall to protect solvent euro-zone governments. It is an ambitious plan, but Greece may need even more help and the firewall does not look strong enough to withstand a bout of contagion.

And even when the crisis has abated, restoring Europe to health will take many years. That is because the troubled countries need to control their government deficits and to re-establish sound current accounts by improving their competitiveness. Germans feel that the responsibility for this lengthy adjustment lies exclusively with borrowers, which must urgently restore budget discipline. Significantly, the German word for debt,Schulden, is the plural of Schuld, meaning guilt or fault.

 Explore our interactive guide to Europe's troubled economies

However, this strategy risks being self-defeating. By pushing for immediate austerity the euro zone is deepening recession in the troubled economies, which will only make their debt harder to service. Germany's approach suffers from a fallacy of composition. It is not possible for everyone to save their way to prosperity. As Keynes argued after the Depression, someone, somewhere must be consuming. In Europe that should be countries such as Germany and the Netherlands that were running vast current-account surpluses during the boom. But the creditors are loth to accept that they are part of the problem.

Creditor governments, most of all Germany, face a dilemma. They need to save troubled governments in order to prevent contagion. On the other hand they also want to keep up market pressure for reforms and to establish the principle that governments are on their own—so that German taxpayers will not be landed with the bill every time some EU country goes on a spending spree. So far Germany is trying to have it both ways, and succeeding only in getting everyone deeper into the mire.

恶之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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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a 情书 by drunkpiano on 11/23/11

《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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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上找到了这个人的照片之后,我曾仔细端详他的脸。这是一张普通西方人的脸:细长的鼻子,略带鹰钩,眼睛不大,但是深,棱角分明的下巴,嘴唇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几乎透着善意。这样的人,欧美的大街上到处可见。但这又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叫阿道夫·艾克曼,曾作为纳粹高官参与屠杀犹太人。根据对这个人的审判材料,学者汉娜·阿伦特写过一本书,叫《艾克曼在耶路撒冷》,不过此书的副标题更有名:关于恶之平庸的报告。
"恶之平庸"。通过这个词,阿伦特想表达的是:阿克曼——很可能也是绝大多数纳粹分子——并非什么恶魔或者变态,从他交待的材料及心理医生的诊断来看,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几乎可以说是"可怕地正常"。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特殊时代,可以无动于衷地杀害成千上万人。
为什么?"是纯粹的不加思索让他成为了当时最大的罪犯之一",阿伦特写道。不加思索,意思是,当有命令从上级传达过来时,下级就不折不扣地去执行它。如果有一天有人追究罪责,这个下级就说:我只是在执行命令而已。"我只是在执行命令而已",多么合理的解释,几乎应该表彰其敬业精神了。
最近我常想起"恶之平庸"这个词。原因是近期的临沂陈光诚事件:一个曾经的盲人维权者,在一个叫做东石古村的地方,被当地政府派人层层封锁在家,既不允许他出来,也不允许别人去看望他——但凡有人去看望,就被暴力驱赶,以至于有人戏称该神秘村庄已经成了中国著名的探险胜地。
这个事情中,最令我好奇的部分不是当地政府的严防死守,而是那些参与看守陈光诚、暴力驱赶来访者的底层公务人员或雇佣来的打手——据说有几十甚至上百人。这些人昼夜看守东石古村,对前仆后继的"探险者"轻则驱赶,重则殴打。我好奇的是,是什么力量在支撑这些"普普通通的人"如此顽强地守在那里?如果仅仅是钱,是什么说服他们那份看守的报酬比那个盲人的权利更重要,以及没有其它途径可以挣到更心安理得的钱?
我相信他们是"普普通通的人",正如山西黑窑案中,那些每天路过黑窑但从未想到举报的人是"普普通通的人",电影《盲山》里,那些联合起来看守被拐卖女孩的村民是"普普通通的人",福建三网友案中,给三个网民因言定罪的法官们是"普普通通的人"……我能想象这些人爱打麻将,看《还珠格格》,唱卡拉OK,要是路上碰见个问路的,没准还会热情指道。
西谚云:没有一滴雨会认为自己造成了洪灾。当一个恶行的链条足够漫长,长到处在这个链条每一个环节的人都看不到这个链条的全貌时,这个链条上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理由觉得自己无辜。普通人甲,不过是那个给犹太人做种族登记的小办事员。乙,奉命把犹太人从家里押送到一个隔离区的警官。丙,把犹太人赶上火车的乘务员。丁,维持集中营治安的保安。戊,负责收尸的清洁工……凭什么让他们对这些人的死负责呢?他们不过是一个巨大机器上的小螺丝钉而已。但是,让希特勒一个人负责吗?600万呢,他一天杀一个,也得杀一万多年。
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津巴多曾经做过一个著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24名学生随机抽签,一半当"狱卒",一半当"犯人"。结果在一个星期的角色扮演过程中,演狱卒的学生越来越残暴,演犯人的则越来越卑怯。短短一星期,哪怕是一个实验的环境,角色就可以改造人性,这事想想真叫人不寒而栗:现实中,有多少人经年累月地藏身于各种制度化的角色中,而其人性又在角色不断内化的过程中被劫持到了哪一个星球?
用角色开脱恶行,便利在于那个角色中的"我"不再是我,而仅仅是"他":张警官,刘处长,陈法官,李主任……如果是站在东石古村村口的无名小卒则更好,因为彻底的匿名状态就意味着彻底的责任豁免。"我"不再是我,"我"只是一个巨大怪兽无数触角中的一个而已,所以"我"可以从恶如崩。而所谓人性觉醒,就是从自己所隐身的集体中抽身出来,恢复成独立、完整并需要为自己的一举一动负责的个人,是从制度的深井中一点点爬上来,看到更广阔的天空下,雨滴如何汇成洪水。
今天仍有无数"不加思索"的梦游者在体制的催眠下游荡。然而哪有什么抽象的制度?甲乙丙丁戊,你就是制度,舍此制度只是一张一捅就破的纸而已。在中国农村长期支教的德国人卢安克,曾说过一句朴素又闪光的话:"文明就是停下来,想一想"。 是"停下来,想一想",还是镶嵌在制度机器里,继续"不加思索"地转下去, 对于所有普普通通的人,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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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November 21, 2011

ZZ.一个中国人在华尔街做投资银行交易员的故事 -( 这位大哥也是IT转金融 简直就是精彩纷呈 )

兄弟在华尔街投资银行做交易员,金融危机前后这几年一直在市场第一线奋战,算是当兵赶上了世界大战。 准备讲讲故事,谈谈感想。 论坛高手云集,在下班门弄斧,各位请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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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浊酒一杯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且说我朝德宗初年,美夷国布什当政,对外屡兴干戈,无暇内顾,经济之事遂尽付美联储主席者曰格林斯潘氏。
格氏屡经危机,皆靠"印钞票"渡过难关,岂知印钞易,收钞难,后来竟引出一段大故事

我的华尔街之路,是从赌场开始的。

  若干年前,我坐在赌场里对着一大堆红红绿绿的筹码计算得失,给自己挣点零花钱;若干年后,我管理着数亿美元的交易账簿,为银行创造着以千万美元计的利润。
这之间的跨度不可谓不大,却又似乎不是很大:都是赌,赌注不同而已。

  关于赌,我应该很有些遗传:据说我太爷爷就好赌,我太姥爷还开过麻将馆。
我继承了两边的基因,然而由于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的好赌本性很长时间内受到了压抑,以致转而热爱数学,并且混进了北大。
不过大学四年我只学明白了一件事:数学这个领域太过艰深,而我真正精通的只有算术,还是扬长避短,找个与算术关系密切的职业比较稳妥。

  毕业后我随着出国大潮"盲流"到美国,踏着前辈们的足迹转学了电脑,却没有顺理成章地奔赴硅谷,而是误打误撞进了某投资银行从事IT工作。
其实那时候我都不清楚投资银行到底是干什么的,只觉得每天与变幻莫测的市场打交道应该很酷。

  到了华尔街之后我才发现,虽然"身在赌场",可我的工作与"押宝下注"毫不沾边。 我所在的部门属于"后台"(Back
Office),与直接负责融资交易的"前台"(Front
Office)完全不是一回事,待遇也差别很大。形象地说:前台负责战斗,后台负责保障支援,虽然陈老总说过,"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可立功受奖的都是解放军战士。中央军委的新年嘉奖令上写得明白:解放军指战员,每人慰问一斤猪肉、五包香烟;支前群众,每人一包香烟。投资银行发放年终奖金,也照此办理。

  在投行久了,我自然想转到前台工作,其中固然有"一斤猪肉、五包香烟"的诱惑,更重要的是我很想体验在市场中冲浪的感觉,每天和数字打交道似乎也能发挥我"精通算术"的特长。
但想从后台转到前台十分困难,基本只能靠"二进宫",去名牌大学商学院"回锅"读书,毕业后重新找前台的工作。我本来早想走这条路,无奈为了个破绿卡蹉跎了好几年。不过这几年倒也没有虚度,我自学成材完成了"华尔街预科教育"----在赌场。

   *

  典型的美国赌场就像阿里巴巴的藏宝洞,似乎遍地是钱,大堆的筹码在赌桌上被推来推去,四周时时响起"叮叮当当"掉硬币的声音,好象在召唤着赌客们赶快来发财。
其实绝大多数赌场游戏对玩家来说都是"久赌必输",例如老虎机和轮盘赌。如果能控制冲动不在这些游戏中下注,就算练成了一项重要功夫:没有机会绝不出手,兵法中叫"不动如山"。

  在密布陷阱的赌场里也隐藏着机会:21点(Blackjack)。 高手可以通过记牌打败赌场,许多华尔街前辈年轻时都干过这事。
从概率上讲,21点是庄家优势很小的游戏,只要玩家掌握了基本战术,庄家的优势就只有0.5%左右,也就是说玩家每压一百块,平均只输五毛钱。
更妙的是,这个0.5%微小差距还会随着剩余大小牌张的比例有上下 1% 左右的浮动。
21点的取胜秘诀就是:通过记牌估算概率,当形势于庄家有利时,下小注,当形势于玩家有利时,下大注。

  一个偶然机会,我得到了一本传授21点赢钱"秘技"的小册子,如获至宝,马上挑灯夜读。 不久后我确信自己"武功"已成,遂奇袭拉斯维加斯。
那是痛快的一个星期,我一家家赌场扫过去,十步赢一把,千里不留行,揣着两裤兜百元大钞回到纽约。

  赢钱如此容易,我一度觉得21点可以当成提款机。 其实,那次只是幸运女神向我微笑了一下而已。
因为在那之后,我虽然总体能赢,但起伏很大,再也没有每战必胜的运气了。
经过一番研究,我终于从数学上认清了21点的内在问题:风险太大,与回报期望值不成比例。
比如想达到平均每小时赢20元的期望值(Expectation),就得承受上下浮动1000元左右的风险(Standard
Deviation),用金融行话来说,就是夏普比率(Sharpe Ratio,投资回报与风险的比例)太低。
换个角度讲,21点输赢波动很大,因此赌注不能下得太大(相对总赌本),否则很容易赔光,但不下大注又怎么可能赢大钱呢?所以21点是个"赢不了大钱"的游戏。这些看似弯弯绕的分析中其实蕴藏着深刻的道理,下面的章节中将会谈到:风险、回报和杠杆正是"对冲基金"模式的核心。

  由于赌场规则改变,靠记牌赢21点很快变得近乎不可能了,这时美国又开始流行"德州扑克"(Texas Hold'em)。
相比21点的机械战术,德州扑克更强调"与人斗其乐无穷"----你不需要最好的牌技,只需要找到比你更差的对手;你不能只看自己的牌,更要揣摩对手的牌;你不能总是虚张声势
(bluff),但也不能总是实实在在,你必须七实三虚,在对手以为摸透你的时候,悄然改变战术。初级玩家根据自己的牌押宝,高级玩家根据对手可能的牌和对手的心理押宝,德州扑克是一个看似简单,实际上极其深奥的游戏,网络牌室和电视转播使其迅速风靡美国,我一度沉迷此道,甚至想过辞职做专业牌手。

  德州扑克教会了我一个重要的投资、交易和赌博原则:在新游戏中最容易赚钱,只要你能先行一步,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把策略研究清楚,在别人还犹豫不决时抢先行动,你就把握了最大的胜算。例如,当网络赌场刚刚推出"无限压注"(No-Limit)
扑克时,很多玩家都错误地延续了"有限压注"的策略,那段时间很容易赢。等群众们渐渐明白过来了,竞争就变得激烈了。后来网络赌场又推出了"单桌淘汰"(Single
Table Tournament):十个人一桌,每个人只有一定数量筹码,输光了走人,最后三个人按名次分钱。这其实是一个相当数学化的游戏,出牌方法可以依据自己的牌、位置、对手人数和各方筹码情况做出量化分析。我在大多数人还在"瞎玩儿"的阶段就总结出了一套简单方法,并通过同时玩五到六桌牌的办法提高利润率,在群众们战术水平提高之前赢了不少。

  在赌场里我还养成了观察其他玩家的习惯。
例如,赌客们在拿到好牌的时候往往十分保守,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为确保眼前的小利往往采取相当糟糕的行动;而他们在输钱的时候却又变得十分激进,不断加大赌注力求翻本,全然不顾"适时止损"的法则。
也许这些都是人类本性的反应,但一个好的赌客必需反其道而行之:我从不押输不起的赌注,输到限额绝不恋战;我甚至不十分关心某次的输赢,只在乎是否运用了正确的战术;我不相信运气,我相信技巧、概率和风险控制。

  赌得多了,又看了不少明星交易员和基金经理的传记访谈,我渐渐悟出一个道理:真有本事在赌场上赢钱的人,反而最不应该赌博,因为以他们的聪明才智,如果专注于正业往往能取得比赌博赢点钱大得多的成就,所以赌博的至高境界乃是不赌。正好此时那鸡肋绿卡也终于拿到了,我于是决定金盆洗手,投考商学院。
   那几年金融界流行搞数学模型,一种称为"金融工程"的专业应运而生。
这是个介乎金融,数学和电脑之间的学科,专门培养业界急需的三项全能人才。
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金融工程专业号称全美排名第一,并且硕士文凭只需一年时间就能拿到,特别适合为了换工作而读书的人,所以伯克利就成了我的首选。
这个专业挂靠在商学院,"鸡麦特"(GMAT,
商学院资格考试)分数是录取的重要参照。标准化考试我最拿手,反正几个答案中总有一个对,这本身就是重要的提示,再结合上下文猜猜意思,揣摩揣摩出题人的心理,"鸡麦特"比德州扑克简单多了。

  答完最后一道题目,电脑屏幕上显示出 790 的变态高分。 我知道,凭着这样的成绩和已考过的特许金融分析师 (CFA)
三级,伯克利金融工程专业的录取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

  伯克利的校园座落在近海的山坡上,古雅的建筑掩映在葱翠的树丛中,仿佛座座学术殿堂。
矗立在半山的钟楼是学校的标志,从那里可以眺望金门大桥,以及更远处浩瀚的太平洋。 落日的余晖和着钟声唱晚,勾勒出一幅宁静从容的画卷。
刚脱离了纽约尘世喧嚣的我,恍如置身世外桃源。

  这是一所世界著名的大学,曾经出过几十位诺贝尔奖得主。 这还是一所左翼思想占据主导的学校,据说很多教授倾向社会主义。校园里难得见到星条旗
----那是美帝国主义的反动标志。
各式各样的反战、反布什、保卫地球环境之类的示威游行倒是经常有,"革命青年们"还特地将校园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命名为"人民公园"。

  商学院是这所左翼进步大学里的资本主义死角,只有这里总能看到有人穿西装打领带。
自成格局的小院子里,三五成群夹着笔记本电脑、口里蹦着最新商业名词的未来社会主流人士匆匆而过,我混迹其中,奔波于教室与图书馆之间,发愤研读金融创新时代的武功秘笈。

  伯克利金融系师资力量强大,一上来就派出了本系挂头牌的鲁宾斯坦教授给我们上"金融产品"这门课。
这位鲁教授是学术界大大有名的人物,年轻时提出了用二叉树方法为选择权(Option)定价的重要理论,如果不是因为鲁教授中年时一段失败的从商经历,他可能已经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了。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美国金融史上一个"创新"时代。先是房贷抵押债券,然后是垃圾债券,华尔街为各种新发明得意洋洋,大获其利。象牙塔中的鲁教授大约也有些心动,便联合另外两位教授开了个公司,设计推销金融创新产品。鲁教授理论联系实际,根据自己的选择权定价方法推出了用交易指数期货模拟空头选择权
(Put Option) 的策略。 简而言之,就是追涨杀跌、越跌越卖,以确保在牛市中不踩空,在熊市中损失不超出限额。
这个"投资组合保险"(Portfolio Insurance)
策略风靡一时,不幸的是,不久之后的1987年10月就发生了道琼斯指数一天下跌22%的"黑色星期一"事件。
鲁教授"投资组合保险"的信徒们在下跌时蜂拥进场抛售,为股市崩盘做出了巨大贡献,鲁教授等三人也为此遭到国会专案小组调查,虽然最终定性为人民内部矛盾,但鲁教授的英名毕竟蒙上了污点,心灰意冷的他只好回到伯克利教书。提这段旧事是因为类似的事情在金融危机时还会重演。

  有了这样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鲁教授对给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投机分子上课这种破事自然提不起兴趣,课堂上除了为自己当年的被调查鸣不平,就是照本宣科讲一份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讲义:那里面最新的例子都是1987年的。"投资组合保险"理论听腻了,某些同学便大着胆子不来上课,面子受损的鲁教授于是祭出了"天下教授一般黑"的办法:不定期课堂小测验,记入期末成绩。
在这样的师生斗法中一转眼两个小学期过去了,最后一堂课前,鲁教授很仁义地提醒同学们:下堂课一定小测验,各位贪睡分子不要抱侥幸心理。

  最后一堂课,同学们揉着惺忪睡眼嘟嘟囔囔地按时到达,一直等到下课,鲁教授也没提小测验的事儿。
同学们群起指责教授无信,鲁老阴险地嘿嘿一笑,说出了两学期课程最有用的一句话:

  "The last promise,is the only one you can break。" (最后一个承诺,是唯一可以不遵守的承诺。)

  我瞬间如醍醐灌顶:这岂非犹太人纵横商场千余年的秘诀之一?从正面理解,做生意就得讲信用,背信一次就没人理了。从反面理解,要是有人利用多年积累的信誉在最后捞一把的话......听说也有过中国商人为此吃亏的事情,今后不可不防。

  同学们来伯克利念书大都是为了找工作,所以最受大家爱戴的是金融工程专业的负责人黛比。这位女士精力充沛,把为同学们找工作看做头等大事,为了增加我们的相关工作经验,她特地在短短一年的学制中挤出三个月时间安排实习。黛比很能和业界人士拉关系,因此同学们毫不怀疑,她一定会把我们精心包装,以次充好,安插到华尔街去。

  某日,黛比特地请了一位资深猎头前来传道。这位女士号称在著名投行索罗门兄弟公司(Salomon
Brothers)做过交易员,讲话风格很像《围城》里那位一口一个"兄弟在英国的时候"的督学大人,只不过她的口头禅是"姐们在索罗门的时候"。演讲完毕,同学们手持简历排成长队,请"索罗门姐们"指点迷津,求签问卜。求到好签的欢喜而去,拿到坏签的闷闷不乐,好不容易轮到我,索姐一边扫视我那毫无金融相关经验的简历,一边听我大侃想当交易员的伟大理想,完后只撂下一句话:

  "It will take many years before they let you touch money。" (需要过很多年他们才有可能让你碰钱。)

  那口气,仿佛赵太爷对阿Q说:"就凭你,也配姓赵?"

  接下来的事情证明"索罗门姐们"颇有先见之明,七八家银行、基金走马灯似地到伯克利挑实习生,竟没有一家叫我去参加校园面试。
我心灰意冷,跑到黛比办公室里诉苦,说黛总帮我随便找个地方发配了得了。黛比倒比我有信心,她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我说:

  "机会总有,来了一定要抓住。"

  **********

  第一个向我发出校园面试邀请的,竟然是高盛(Goldman Sachs)。

  开始我以为他们弄错了,华尔街头号大牛高盛,怎么可能对我这样毫无经验的人感兴趣呢?
到黛比处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高盛策略部门派来的两个人居然要面试我们班六十位同学中的近三十人,完全是"海选"。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高盛对待人才的态度可以用四个字概括:一网打尽。
只要某人稍有尺寸之长,高盛都会给予面试机会,至于他/她能否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拿到Offer(聘书),就要看此人到底有何本领了。
这种"不拘一格选人才"的方法,也许正是高盛的成功秘诀之一。

  面试那天我最后一个上阵,面试官基恩一脸倦容。这位哈佛毕业的小伙子不幸被派了校园面试的苦差,又已经连续奋战了七,八个小时,看上去表情沉痛。
基恩愁眉苦脸地审问了我半小时,经过从数学到统计,从金融到编程再到智力题的轮番轰炸后,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你是唯一所有问题都答对的,等下一轮电话面试通知吧。"

  这个"电面"(电话面试)很有几分风险,总共四十五分钟,不知会被问到什么,稍不留神就可能直接挂了,根本没有机会挽回。怎么办呢?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我特地修改了简历,重点强调了选择权定价等几个拿手项目,设下了"埋伏"。
果然,面试官被我不经意间引入"埋伏圈",问起了我精心准备过的利率模型。
我于是侃侃而谈,从数学公式讲到金融涵义,从模型的优点谈到局限性,越说越眉飞色舞,就跟自己真懂似的。
估计面试官也被侃晕了,对我大加称赞,这一轮电面又过了。

  最后一轮面试在高盛纽约总部进行,这是真正的决战,固定收益策略部 (Fixed Income Strategies)
和投资银行策略部(Investment Banking
Strategies)要分别对我进行一整天、九人以上的面试。马拉松面试是投行的特色,目的不仅在于全面考察候选人的知识技能,更在于对候选人的接人待物作出整体评估。高盛非常重视团队合作,新进员工必须让所有人感觉"舒服",能融入团体才行。

  第一天固定收益策略部的面试顺风顺水,除了一般的金融和数学问题,还有很多概率统计问题。感谢北大的训练和赌场上的磨练,扔硬币、掷骰子、扑克牌这类事情属于我的本门武功,自然对答如流。另外比较有意思的就是"脑筋急转弯"型智力题,
读者不妨试试这个:

  你被困在一座荒岛上,救援要四天之后才能到达。 你有一种特殊疾病,需要每天吃A、B药片各一片才能生存。
很幸运,你两种药片各有四片,但不幸的是,它们混在一起了,而且外形一样,无法辨认,怎么办?

  (答案:把每片药分成四等份,每天吃每片药中的一份。)

  第二天面试的是投资银行策略部,也就是到伯克利挑人的基恩那个部门。
上午的面试行云流水,午饭时基恩出面,一边闲聊一边考察了我的"吃相",然后他友好的提醒:上午干的不错,下午第一个面试我的是本部门资深的董事总经理尼克,这一关过了就基本拿下了。

  教授改行的尼克笑容可掬,态度和善,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之后他忽然问:"你觉得现在有什么好的投资机会?"

  我意识到这是个决定成败的关键问题,谈股票就太俗了,得来点新鲜的,我猛然想起不久前买的新兴国家债券基金......

  "我认为,新兴国家的债券很有吸引力。"

  见尼克颇有兴趣,我继续侃:

  "经过1998年俄国债券危机和2002年阿根廷破产事件,投资者对新兴国家债券依然怀有恐惧心理,因此这些债券价格低廉,收益率很高。然而这几年世界经济格局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中国的崛起使得石油、矿石等资源价格猛涨,而巴西、俄罗斯等国恰恰是重要的资源输出国,它们的国际收支状况大有改善,偿还债务的压力已经大大减轻了。更何况,原材料产业的投资热潮带动国际资本流入这些国家,因此它们的货币也很可能升值,最近的人民币升值(注:2005年7月,人民币汇率从8.28调整为8.10)将成为动因。现在投资新兴国家债券,很可能利息、价格、汇率三丰收啊!"

  我说的头头是道,尼克听的兴味盎然。
接着我们又进行了一番热烈讨论,我借机请教了几个相关问题。看起来他对我的应答十分满意,高盛需要的大概就是这种怎么说都有理,怎么说都能自圆其说的人。我估计这个面试和前一天的固定收益策略部面试都应该拿下了,固定收益部更接近我的交易员理想,不过在投行策略部侃侃大山似乎也不错。

  第二天我飞回加州,黛比喜上眉梢地告诉我,今年高盛策略部门破天荒地要了伯克利好几个学生,我是固定收益和投行两边都看上的人。
接着黛比话锋一转,正式通知我:经高盛公司内部协调,我被"分配"到了投行策略部。
我兴奋的同时略感失望:投行部?难道真得放弃交易员理想,改做投资银行家的军师吗?
在黛比炯炯目光的注视下,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有服从组织的安排。

%2005年秋天,我进入高盛的投行策略部做实习。要说我以前也算见过些世面,但高盛这个华尔街头号王牌的精、气、神还是令我惊叹。这个公司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朝气和锐气,员工们恨不得在身上佩戴"特种部队"符号,以示和其他投行不同。如果把高盛比做一支军队,那么它的士兵经过严格挑选,下级军官普遍出自一流军校,中级军官是多年实战磨练出的骨干,高级军官大都是长期并肩作战、配合默契的"老高盛",这显然是一支战斗力强大的精兵。

  如果查一查高盛高管的履历,你会发现不少人出自J. Aron大宗商品交易公司。 J.Aron的名号外人未必熟悉,在高盛内部可是大有来头。
这家原本独立的公司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被高盛收购,之后就像金母鸡一样不停的"下金蛋",J.Aron集团也借此成为一个势力强大的"山头",高盛老总接班人布兰克芬(Lloyd
Blankfein)就是该山头的领袖。大宗商品交易近乎投机,杠杆很大,一夕暴富和血本无归的故事经常发生。这一行里磨炼出来的人通常对于风险和回报有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是一群既能冲锋陷阵,也能躲避子弹的老兵。
也许正因为高管层中有不少大宗商品交易战场上滚出来的老兵油子,高盛在容易赚钱时往往敢下很大的赌注,而危机来临时却总能全身而退。

  高盛的管理也很有一套,概括起来说就是:前有现大洋,后有督战队,再来点儿政治思想工作。"现大洋"就是高额奖金,连续几年达到平均每人五十万美元左右,是其他投行的两倍。只要有出色的表现,高盛员工就能成为百万甚至千万富翁。如此重赏之下,自然人人争先。所谓"督战队"就是惩罚后进的机制。高盛每年都要对员工进行系统评价打分,并淘汰5%的"落后分子",这听上去有点残酷的办法和罗马军团维护士气的"什一格杀令"倒颇有相似之处。而"政治思想工作"则是培养员工的团体感和荣誉感。逢年过节,大家总能收到老总的电话录音留言,使人感觉管理层并非高高在上,而是身边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在公司内部会议上,常常听到"因为我们是高盛"(Because
we are Goldman) 这句话,潜台词是:我们标准很高,别人做不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

   *

  我所在的投行策略部,员工大都出自哈佛,耶鲁等名校,很多有博士学位,有几位甚至是改行教授,例如面试过我的尼克,还有一位董事总经理曾任教麻省理工商学院。这种资历的人当然最有话语权,所以他们负责直接与客户和银行家打交道的"忽悠"工作。至于我这种人微言轻的小实习生,职责是给大佬们提供忽悠的素材,分析各公司的财务和资本结构情况,变着法"寻找问题",好让高盛有帮助客户"解决问题"的机会。

  分析数据少不了写程序,高盛使用的编程语言是一种自己开发的名为"SecDB"的古怪系统
,那蓝底白字的界面看上去只有八十年代的水平。可别小看这套外表朴实的系统,它是由高盛珍藏的一批电脑天才花了十几年时间慢慢积累而成的,据说可靠性和功能都大大超出同类商用软件。高盛坚持使用自己系统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保密,任何人离开公司都无法轻易带走核心算法。此外还有一个留人"阳谋":用惯了SecDB
的人到别的公司还得重新学起,所以不少人也就懒得跳槽了。

  刚进公司的我每天被 SecDB 弄得头昏脑胀,还得经常和"不明飞行物"打交道。这当然不是真的"不明飞行物" (UFO),而是 SecDB
系统特有的"通用金融组件"(UFO: Unified Financial
Object)的简称。工作中遇到问题大家会在一种叫"红薯"(YAMS: Yet Another Messaging
System)的聊天系统上互相交流,在高盛策略部门工作倒是很有几分硅谷电脑公司的感觉。这也是高盛特色:侃大山一定得会,但光耍嘴皮子还不够,手上的硬功夫也不能少。公司内部讲座上,董事总经理能一边讲模型,一边写程序,最后模型讲完了,程序也写完了。高盛团队确实是一支内外兼修的精锐。

我们的部门负责人杰瑞出身于 J. Aron,根正苗红,是晋升合伙人的热门。
这"合伙人"是高盛特有的一个级别,地位在董事总经理之上。
早期的华尔街投行基本上都是合伙制度,资本由合伙人拼凑,提升到合伙人的员工就要贡献资本,同时也参与分红。
实行合伙制度的投行风险意识都很强,行事谨慎,因为毕竟资本是合伙人自己的。八十年代后,由于交易规模扩大,以及新产品不断出现,投行业的资本用量越来越大,各投资银行不得不纷纷放弃资本来源有限的合伙制度:有的与商业银行合并"傍了大款",也有的通过上市发行股票扩大融资渠道。
所有权与管理权的分离,使得华尔街越来越漠视风险,盲目追逐利润,这也是诱发金融危机的一个原因。

  高盛在大投行中最后一个放弃合伙制度,于1999年上市,此后"合伙人"就成了一个略带怀旧色彩的级别,全公司总共才三百多人(2005年),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晋升合伙人在望的杰瑞在管理上颇有一套,非常强调"交出货色"(deliverables)。每星期开部门会议,他都让大家自己说这个星期能"交出什么货色",然后下星期对照总结。这招十分阴狠----无货可交固然显得没用,拍完胸脯交不出货看起来就更蠢,众伙计为了按时交出自己保证过的货色,只能自个儿拿了小鞭子赶着自己往前走。
据说明朝名相张居正整顿吏治用的《考成法》就是此招,杰瑞无师自通,竟与古人暗合,不愧是当合伙人的料。

  某日,杰瑞忽然气急败坏地召开全组紧急会议,原来两名组员在电梯里讨论并购案件,被客户听到了,一状告到大老板那里,酿成了一起严重违纪事件。
美国证券法规对于内幕交易处罚严厉,就算在自己家里聊天,如果讲到尚未公布的并购案,被人偷听引发内幕交易,泄密的人都有可能坐牢。因此工作中接触内幕消息的投行部门人员的嘴应该严得跟地下党似的,说梦话都得留神,现在竟有人在电梯里讨论并购案,难怪杰瑞大发雷霆:

  "你们应该好好想想,在电梯里乱讲话是何等愚蠢的行为!还好是我们的客户听见了,如果是《华尔街日报》听了去呢?那还了得!就像前些天纽约证券交易所并购群岛公司
(Archipelago)那个事,两个小分析员(Analyst,
投行初级职位)乱写电邮,结果让新闻界见了报,对高盛的形象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杰瑞说的纽交所事件,是不久前的华尔街新闻,或者说是桩丑闻:纽交所老总塞恩 (John Thain)
以前是高盛首席运营官,所以他聘用老东家作为纽交所并购群岛电子交易公司的顾问,这在"靠关系"的华尔街并不奇怪,但是高盛太贪,居然同时当起了群岛公司的并购顾问,那么它究竟代表哪一边的利益呢?更绝的是,高盛还拥有群岛公司15%股权,却一点避嫌的意思都没有。
两个分析员在电邮中拿这个高盛"里外通吃"的一锅粥并购案开心,被捅给了新闻界,街上人士纷纷借机指指点点:"看,这就是高盛。脸厚心黑,什么钱都敢赚!"

  奇怪的是,杰瑞不为高盛"吃了原告吃被告"的行径感到羞愧,反倒对两个走漏风声的小分析员大加伐挞。末了,他发出指示:

  "你们最好少写电邮,那是永久保存的,搞不好哪天就得见报,拿到法庭上当证据。以后有事打电话,电话录音只保留三十天!"

  可惜,再严格全面的法律教育也阻挡不了某些人对金钱的贪欲。就在几个月之后,爆出了美国数十年来最大的内幕交易案,主角之一正是杰瑞的手下,在伯克利面试过我的基恩!
这位哈佛毕业,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如果沿着高盛之路踏踏实实走下去,成为百万富翁应该只是时间问题,可是他想发快财,走上了内线交易的不归路。还好基恩兔子没吃窝边草,没有用高盛的内幕消息,否则杰瑞等人都脱不了干系。这个基恩也确实有点歪才,他先是搭上了一个在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工作的同伙,两人又在俄式澡堂泡澡的时候发展了一个就职美林(Merrill
Lynch)的分析员,三人串通一气,由美林分析员提供情报,基恩和大摩同伙利用加州和克罗地亚的亲戚进行内线交易。基恩等人还嫌消息来源不广,买通了印刷厂工人,以便在《商业周刊》等杂志面世之前先取得股评信息。这个组织严密的网络最后因为一位克罗地亚表姨贪婪的在某桩并购案公开前大买选择权而败露,基恩等人也锒铛入狱。追想昔年荐己之恩,我不禁为基恩一悲。借此奉劝各位青年,误学基恩走邪路。

 我在高盛实习期间,正好赶上发年终奖金。像我这样的实习生是没份的,只能在旁边"一饱眼福"。2005年是个创纪录的丰收年,投行部门的营业收入比前一年大幅增长,可是和交易部门,特别是负责自有资金投资的部门相比,投行部的盈利只能算"可有可无"。全高盛赚钱最多的是"特殊情况部"(Special
Situiation Group),就是在中国买养猪场的那批人。有人说他们是暗算中国的阴谋家,在笔者看来他们不过是十分精明的逐利商人罢了。后来特殊情况部的负责人还因为对奖金不满愤然跳槽----有阴谋家跳槽的吗?

  如火如荼的自营投资业务让高盛对如何利用丰沛的客户资源有了新思考,"Triple Play"
(意译:一鱼三吃)成为时髦策略:首先是为客户提供上市、并购等咨询服务,并力争为高盛带来相关生意,这算"第一吃";然后要帮助客户优化资本结构,继续融资,这算"第二吃";最后还要伺机与客户联手投资,直接押上高盛的资本,这是获利最为丰厚的"第三吃"。
例如中国银行上市的案例,高盛承销股票的直接收入并非很多,但几年前购入的股权却带来了相当大的纸面盈利。

  投资银行赚了钱,给员工分红是有"行规"的,给少了精英就可能跳槽。在高盛,负责融资并购的投行部门通常把近50%的毛收入(Revenue)用于工资,奖金和福利支出。投行部门做的是靠关系的无本买卖,不需要太多资金,所以提成比例最高。股票和债券等交易部门因为需要资金支持,分钱的比例低些,一般在35%左右,这包括所有相关人员,至于交易员本身,通常可拿百分之几到十几不等的分成。在盈利创纪录的2005年,这些提成汇总成了天文数字:高盛的两万多名正式员工分享了110亿美元年度奖金,平均每人达到令人咂舌的五十多万美元。当然,这些钱远不是平均分配的:后台的支持性工种,大部分普通员工奖金不到十万美元,而前台刚进公司的分析员、经理
(Associate) 也拿不了多少钱,甚至可能比其他投行的新进员工还少----反正公司知道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为积累资历,钱少也会来高盛,乐得趁机少发点。真正拿大钱的是公司离不开的,尤其是能直接带来盈利的资深员工,包括银行家、交易员、销售、风险控制和研究人员,以及各部门管理者。前台的副总裁级别员工(通常本科生五年以上资历,或研究生三年以上资历)很多能挣到五十万美元以上,董事总经理级别的当在百万以上,至于最高级别的合伙人中,千万以上者大有人在,老总保尔森和"太子"布兰克芬的年收入则在五、六千万左右。

  年成这样好,公司各部门纷纷举办奢华的圣诞派对庆祝。投行部的人平时见惯了世面,派对的手笔也最大,包了个豪华酒店,先是开庆功大会,气氛搞得和演唱会差不多,老总保尔森也讲话鼓劲,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说自己曾经五十多次访问中国:这个"无利不起早"的老头儿眼光是多么精准啊!

  大会开完,聚餐开始,在一个大厅里开席好几百桌。本以为只有我国改革开放初期的土大款如此摆谱,原来大牌投行也一样。大家边吃边欣赏文艺节目,编排者大多是刚进公司不久的分析员。这些年轻人真是精力旺盛,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居然还有工夫拍电视小品,而且不少都有"春晚"水平。
最搞笑的是一个"高盛秃发精"小品,俗话说:"热闹的马路上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上不长毛。"高盛人工作辛苦,很多人"中年早谢",小品就拿这事取笑:说在高盛只有秃顶才能升官。影片中一位高管手拿小瓶子深情的回忆:自己以前当了多年副总裁,无论怎么努力工作就是升不了董事总经理,直到用了"高盛秃发精",现在头发掉光,都当上合伙人啦!在群众哄笑中影片里出现了保尔森和继承人布兰克芬的光辉形象----这二位都是秃顶。只见两人高举小瓶子,齐声赞道:"高盛秃发精,就是好!"这些大胆的小孩,竟敢拿老总们开心。一片笑声中,年轻人心里平衡了许多:我们钱拿的少,可是头发比你们多!

  圣诞派对是同事们交流的大好机会,可我越和别人聊心里越发虚:高盛的牛人实在太多,到处都是学历出众、口才便给、外表光鲜之辈,在这种人精扎堆的地方,我能有出头之日吗?就咱这半路出家的道行,就咱这带点口音的英语,恐怕很难在需要"资历"和"侃功"的策略部门赢得话语权,弄不好就得一直跟"不明飞行物"战斗下去。

  对这种情况,毛泽东军事思想和德州扑克取胜秘诀的策略一致:敌强我弱,撤。

 正好此时纽约大学为金融工程类学生专门举办了一个招聘会,我便赶去碰碰运气。到了之后才发现,多数参与公司已经根据简历挑出了感兴趣的人选,幸运儿们被叫进一间间小办公室密谈,毫无经验的我自然轮不到这种好事,只能在大厅里各公司的摊位前排队等候见面递简历。也不知哪里冒出这么多学生,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洋溢着憧憬,华尔街年成好,就连尚未毕业的学生们也对来年找个工作,多收个三五斗满怀希望。排队学生们一片欢声笑语,某某学长去了某某公司拿了多少奖金的讨论不绝于耳,听众于是更增添了排队的动力。那天去的都是著名公司,似乎每个摊位前的队都很长,我可没兴趣排上半小时队和人说三句话,转了一圈,就只有鲁西银行(化名)这队人少点。要说鲁西银行也是世界著名的大银行集团,可是在高盛、雷曼、城堡对冲基金
(Citidel Hedge Fund)
等群雄包围下,鲁西银行还是显得"队比较短"。我对这次招聘会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于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排进了鲁西银行这一队。

   *

  每个人的命中都会遇到几个贵人,那一天,我遇到了瑞克。

  瑞克是鲁西银行的自营交易员(Proprietary
Trader),工作是用银行的自有资本押宝赚钱,在2005年,这可是投资银行里最让人眼红的职业,相当于内部的对冲基金经理。牛人瑞克出于对母校纽约大学的热爱,代表鲁西银行前来参加招聘会,与不想排长队的我不期而遇,他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拿着我那份全无金融相关工作经验的简历啧啧赞叹起来:

  "不错!好!你看,三级 CFA 都考过了,很不简单!"

  我后来才知道,瑞克自己刚刚考过了 CFA
二级,因此对我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在夸我的同时,瑞克也对自己的工作做出了肯定。颇为投机的几分钟交谈之后,瑞克告诉我,他是代表利率(即债券相关产品)交易部门来招人的,会再和我联系安排面试。他边说边用铅笔在我的简历上注明"高盛实习生",然后收进了一个文件夹里。

  那一晚,我辗转难眠。鲁西银行......利率交易......我有些心潮澎湃了。

 伯克利的同学弗兰克听说我要去鲁西银行面试,莫名惊诧:

  "你疯了。放着好好的高盛不去,跑到一家
商-业-银行面试。"老弗特意把"商业"拖得很长,以表示对这种自甘堕落行为的鄙夷。他自己已经定好去雷曼工作,人还没进华尔街,就开始看不起"非纯种"投资银行了。

  如果老弗能听懂,我一定会搬出"燕雀鸿鹄"的理论予以回击。 我告诉他:为了进交易这行,我宁可去买卖五花肉期货(Pork Belly Futures)!

  很显然,一个学完金融工程却甘愿去卖五花肉的人是无可救药的。老弗摇了摇头,放弃了对我的挽救。

   *

  第一位面试官马克,手下管着长期利率交易方面的四、五个组,算个大头儿。
他进屋之前顺手牵羊拿了盒色拉。这原是给我们面试学生准备的午饭,多余了一些,让以占便宜为职业的交易员看见,自然不会放过。

  马克有了免费午餐,看上去心情不错。 问了些我的背景情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我知道,肯定是嫌我没有金融方面的工作经验。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你有什么要问吗?" 马克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他准备结束这场面试了。

  "听说您最近被选为'四十岁以下华尔街新星'之一,能讲讲您的成功经历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来之前做过功课,知道这位马克有些名气。

  马克赞许地看了看我 ,然后叹了一口气,做凝视远方状,显然,思绪已经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我很年轻,工作很努力。第一年放单飞,我就赚了五百万美元。虽然奖金只有五万,但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高兴的人......"

  很显然,马克对员工的期望就是:一年给他赚五百万,自己只拿五万,还高兴地上窜下跳。

  痛忆革命家史之后,马克结束了对我的面试。我知道,马屁虽然拍得不错,他对我恐怕还是没什么兴趣。

  第二位面试官是利率掉期(interest rate
swap)交易员。此公大概已经吃过了午饭,但这并不妨碍他拿一个免费苹果----吃白食好像是交易员的共同爱好。"苹果先生"出了几道数学题,一边看着我奋笔演算,一边翘着二郎腿吃苹果。我的回答中规中矩,"苹果先生"的态度不咸不淡。看起来还是没戏。

  第三位面试官挺年轻,鼓鼓的眼睛,红扑扑的脸蛋,朴实的有些乡气,活脱脱是钱钟书笔下、《围城》里那位刚离开法国乡下到上海租界当差的警察。

  哦,法国人。我赶忙满脸堆笑的打招呼:

  "笨猪!" (Bon Jour,法语:白天好)

  "笨猪!" "警察先生"回敬了一句。相互恭维之后,面试正式开始。原来"警察先生"乃青年才俊,已经官居数量金融研究部门主管,听我自称是学金融工程的,便随手出了几个"不算很难"的题目考量一下我的真实武功。这回我李鬼遇上李逵,汗水涔涔而下。几个回合下来,我已头大如斗,只有听着"警察先生"的法式英语讲解,似懂非懂,连连点头的份。我终于明白了:他不是笨猪,我才是。

  三个面试下来,感觉一塌糊涂,希望全化做了失望。想想自己老大不小,尚不知何时能打入华尔街,不禁悲从中来。正是:空有拜将封侯志,怎奈鬓边华发生;千里马不遇伯乐,俞伯牙难逢知音!

 就在这时,门吱扭一声开了,一个短小精悍的身影,飘然而入。握手寒暄之后,得知此人名叫文森,乃市政债券交易部门的主管----他手里没拿免费食品,倒不像交易员。
文森看上去有几分艺术家气质,我于是投石问路,顺着艺术话题试探了几句。果然,他的业余爱好是在教堂演奏管风琴!我连忙客串粉丝,时而击节赞叹,时而恍然大悟,听文森侃了五分钟音乐。这一来局面打开了,文森对我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进入正题,了解些基本情况后,文森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你觉得,作为一名交易员应该具备哪些素质呢?"

  我心中一凛,希望的火苗死灰复燃。这个问题不用准备,我平时最爱研究交易理论,可称熟读兵法,多年在股票、期货、外汇市场搏杀,也算身经百战。我于是定了定心,从容答道:

  "我认为一个成功的交易员应该具备三点素质。第一,必须理解,控制风险。有位明星交易员说过:'你无法控制回报,但可以控制风险。'这话我完全赞同。只要把风险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就永远不会输光出局,就自然能等到收获高回报的那一天。
所谓风险,不光是数学意义上定量的风险。 正如飞行员不能只看仪表,更要靠眼睛和经验来驾驶飞机一样,优秀的交易员不能只看数学模型,
还要多观察,依靠经验和嗅觉来避开危险。"

  文森微微点了点头。

  "第二,成功的交易员必须拥有强大的自我约束力。总结经验不难,制定正确的战略战术也不难。真正的难点,在于千军万马之中,矢石交攻之际,依然保持冷静的头脑,克制冲动,
按既定交易规则行事。"

  "第三,成功的交易员必须勤于观察,善于学习,长于变通。市场在不停的变化,刻舟求剑的人终究会被淘汰。与其预测市场,不如观察市场,倾听市场。
随着市场演变及时修正战术,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文森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时间已经超过规定的半小时了,我心中的希望渐渐聚积。终于,他问道:

  "你愿意来市政债券交易组工作吗?"

  我先狂喜,随即有了得陇望蜀之心:市政债券不是最热门的领域,最时髦的是次级贷款、信用衍生产品和奇异利率产品。
要不要再等个更好的机会?可是,过了这个村,未必有下个店。再说,市政债券总比五花肉强......两秒钟以内,我权衡利弊,做出了决定:

  "I DO。"(我愿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最后一个面试官临时换成了文森小组的资深交易员罗杰。罗杰在中西部长大,芝加哥大学MBA,身上没有交易员常见的粗鄙之气,倒有几分老派绅士的风度。

  他告诉我,自己以前是高盛市政债券部门的自营交易员----在高盛工作过,是华尔街人最无法保守的秘密。半年前罗杰跳槽来到鲁西银行,与文森联手,他负责现货债券,文森负责衍生产品,近来摊子越铺越大,需要找个帮手。

  两位高盛"知青"在"山沟"里相遇,颇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亲切,面试也行云流水,罗杰问的都是些考察对固定收益市场是否理解的问题,正是我的拿手强项。我又顺便把话题引向预先准备过的利率曲线模型,第N次阐述了自己的深刻理解。这方面罗杰略懂一些,但不了解细节,对我的讲说很感兴趣,并直言市政债券交易组需要一个能和数量研究部门沟通的人,我很合适。伯克利学的那点东西毕竟有些用处:做不动研究,至少还能当当翻译。

   *

  第二天,马克打来电话,邀请我再去第二轮面试,言谈话语之间态度热络了不少。这一轮的面试平淡无奇,见了几个交易员、销售和风险控制人员。与其说是被面试,倒不如说是我借机打听点鲁西银行的情况。我知道,这些面试官不会和我为难,又不是他们自己招人,没必要那么认真,要是给我难堪,没准会得罪文森。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鲁西银行的正式聘书。我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职位是在利率交易部的市政债券交易组。那种梦想成真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此时距离我被定性为"需要很多年才可能有机会碰钱"六个月时间。

  高盛这边,大约也看出了些端倪。领导把我叫进小黑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高盛肯定想留我,如果对"不明飞行物"不感兴趣,别处也有机会,他们已为我安排了和其他几个策略研究组见面。

  我虽感动,无奈去意已坚。出于礼节,和那几个组谈了谈,倒是学了不少东西。上次就想要我但被"截胡"的固定收益策略部门再次发出了邀请,负责的女主管----又是一位普林斯顿博士,三十多岁就当上合伙人的高盛大牛,还亲自带我参观。

  在最先进的航空母舰上当参谋固然好,但我真正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飞行员,在碧海蓝天建立功业。面对高盛伸出的橄榄枝,我想起了八十年代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到我身边,
   带着微笑,
   也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
   哎~她比你先到! 最后一个面试官临时换成了文森小组的资深交易员罗杰。罗杰在中西部长大,芝加哥大学MBA,身上没有交易员常见的粗鄙之气,倒有几分老派绅士的风度。

  他告诉我,自己以前是高盛市政债券部门的自营交易员----在高盛工作过,是华尔街人最无法保守的秘密。半年前罗杰跳槽来到鲁西银行,与文森联手,他负责现货债券,文森负责衍生产品,近来摊子越铺越大,需要找个帮手。

  两位高盛"知青"在"山沟"里相遇,颇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亲切,面试也行云流水,罗杰问的都是些考察对固定收益市场是否理解的问题,正是我的拿手强项。我又顺便把话题引向预先准备过的利率曲线模型,第N次阐述了自己的深刻理解。这方面罗杰略懂一些,但不了解细节,对我的讲说很感兴趣,并直言市政债券交易组需要一个能和数量研究部门沟通的人,我很合适。伯克利学的那点东西毕竟有些用处:做不动研究,至少还能当当翻译。

   *

  第二天,马克打来电话,邀请我再去第二轮面试,言谈话语之间态度热络了不少。这一轮的面试平淡无奇,见了几个交易员、销售和风险控制人员。与其说是被面试,倒不如说是我借机打听点鲁西银行的情况。我知道,这些面试官不会和我为难,又不是他们自己招人,没必要那么认真,要是给我难堪,没准会得罪文森。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鲁西银行的正式聘书。我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职位是在利率交易部的市政债券交易组。那种梦想成真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此时距离我被定性为"需要很多年才可能有机会碰钱"六个月时间。

  高盛这边,大约也看出了些端倪。领导把我叫进小黑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高盛肯定想留我,如果对"不明飞行物"不感兴趣,别处也有机会,他们已为我安排了和其他几个策略研究组见面。

  我虽感动,无奈去意已坚。出于礼节,和那几个组谈了谈,倒是学了不少东西。上次就想要我但被"截胡"的固定收益策略部门再次发出了邀请,负责的女主管----又是一位普林斯顿博士,三十多岁就当上合伙人的高盛大牛,还亲自带我参观。

  在最先进的航空母舰上当参谋固然好,但我真正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飞行员,在碧海蓝天建立功业。面对高盛伸出的橄榄枝,我想起了八十年代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到我身边,
   带着微笑,
   也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
   哎~她比你先到!

 %4.宇宙的中心

  2006年4月,我进入鲁西银行集团在纽约的投资银行部门,成为一名市政债券交易员,如愿以偿地在交易楼层(Trading Floor)上拥有了自己的席位。

  如果将投资银行比作航空母舰,那交易楼层就是繁忙的飞行甲板了。 在自恋的华尔街人眼中,它简直可以称为宇宙的中心(Center of the
universe)。不过在外人看来,交易楼层大概就和农贸市场差不多。读者不妨想象一下:把农贸市场里一排排的摊位换成一排排的工作台,把摊上摆放的蔬菜瓜果换成大大小小的电脑屏幕和电话,再将高声叫卖的摊贩换成大声喧哗的交易员和销售人员,交易楼层基本就是这个样子。

  刚到交易楼层的我简直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当然我比刘姥姥神气,因为咱有自己的"摊位":
四台平板显示器成弧状从前方将我包围,各色闪烁跳动的数据、图线扑面而至,使我有置身星球大战指挥中心的幻觉。
面前是一部长方型、上面有很多按键和无数红灯绿灯的奇怪电话,旁边还有个像广播似的盒子,里面时而传出分析师对市场数据的解说,时而传出交易人员不知所云的黑话。四周的同事们似乎个个都很忙碌,大部分都在电话上:有的对着话筒,发出类似"张军长!张军长!请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式的绝望呼喊,也有的带着耳机,如《潜伏》中余则成般深沉地收听记录着"深海呼叫峨嵋峰"这样的重要讯息。再看看周围,墙上每隔几米就有一台平板大电视,播放着即时财经新闻,另外一边的柱子上是同时显示着全球各金融中心城市当地时间的大电子钟,似乎在提醒着人们鲁西银行触角遍及世界的国际金融大章鱼地位。

  与一般写字楼不同,交易楼层上办公室很少,除了某些级别很高的大老板,大家都在一排排的"摊位"前工作。负责所有长期利率交易的马克就坐在我前面一排,他是"这一带"最大的老板,也有着与其身份相符的最大嗓门。
只见他忽然站起来,向着我身后大喊一声:

  "John, offer me four hundred U-six!"(约翰,400手2006年9月到期的 Eurodollar 利率期货,报个卖价!)

 %4.宇宙的中心 (2)

  也许有的读者会问,马克为什么要和本公司的交易员做交易呢? 这是因为通常交易员各自负责不同的产品,职责是为自己的交易帐簿 (Trading
Book) 创造利润,在需要用国债、衍生产品等对冲风险时,交易员一般会找本公司有关交易部门,以保证"肥水不落外人田"。

  投行交易部门按照金融产品大类分为固定收益、股票、外汇和大宗商品。我所在的固定收益部负责各类债券和相关的衍生产品交易,在很多投行都是最重要的盈利(或亏损)部门。
固定收益部下属的各交易组 (Trading Desk)分别负责美国国债、政府部门债券、房贷抵押债券、市政债券、企业债券,以及各类衍生产品。

  美国国债 (Treasuries) 是世界上信用风险最低、交易量最大、流动性最好的债券种类。
美国国债的买家中,海外投资者,特别是各国中央银行和主权国家基金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
投资者之所以青睐美国国债,一是因为信用风险低,二是因为市场容量大,三是因为变现容易。
庞大而流动性极强的美国国债市场不但为美国施行货币、财政政策提供了广阔空间,也为其他种类的债券提供了利率基准,间接巩固了华尔街的国际金融中心地位。

  政府部门债券(Agency Debt)主要指房利美(Fannie Mae)和房地美(Freddie Mac)发行的债券。
两房的职能是为美国老百姓买房子提供贷款便利,它们通过直接从银行手中购买住房贷款和提供贷款保险等方式为房贷市场提供资金。
由于投资者认为两房有美国政府的隐性担保,所以它们的债券融资成本比信用最好的银行还低,这就使两房有条件用"便宜借来的钱"为老百姓提供低息住房贷款。但两房的盲目逐利行为也为金融危机起了巨大的推波助澜作用,最终美国政府不得不出手援救两房,这是后话,此处先按下不表。

  房贷抵押债券 (Mortgage Baked Securities)
是各类房贷打包债券的总称。过去银行必须用存款和自有资本支持按揭业务,贷款总量因此受到限制,阻碍了房地产市场的发展。为解决这个问题,华尔街设计了房贷抵押债券,将很多个房贷打包,然后把扣除管理费后的利息和本金收入转交给投资者。银行从债主变成中间人,住房贷款的融资渠道大大拓宽,降低了按揭利率,为美国的房价大牛市打下了基础。房贷抵押担保债券的模式被华尔街移植,用于打包其他金融产品,推动了金融创新的发展,也为次贷危机种下了远因。

  市政债券 (Municipal Bonds)
是美国州、县各级地方政府,供水、供电、高速公路等公用设施管理机构,以及大学、医院等非营利机构发行的债券。美国是联邦制国家,地方政府有相当大的独立性,联邦政府无权对地方政府所发债券征税。另外,政府为扶持非营利机构,也给予它们的某些债券等同地方政府债券的优惠税收待遇。购买市政债券,利息收入可以免缴最高可达近50%的联邦和地方所得税,因此富人和想省税的企业是市政债券的主要买家。

  企业债 (Corporate Bonds) 顾名思义当然就是私营企业发行的债券,按照信用评级,又分为投资级债券 (Investment
Grade Bonds)和高收益债券 (High Yield Bonds),后者也称垃圾债券 (Junk
Bonds)。投资级债券是穆迪评级在 Baa3 以上,标普评级在
BBB-以上的债券,信用风险相对较小,发行者一般为运营情况良好,负债比重不太高的成熟稳定型企业。而垃圾债券的发行公司通常有运营问题,或是负债比重较高,这类债券信用风险高,收益波动大,从交易的角度讲有时更像股票而非债券。

  在这些基础产品之上,华尔街设计了各式各样的衍生产品,为投资者和实体经济参与者提供对冲避险,或者投机的工具。比如最常见的LIBOR利率掉期
(Interest Rate Swap),就是一手收取(或支付)基于银行间短期相互拆借利率
(LIBOR)的浮动利息,另一手支付(或收取)固定利息的合约,为双方提供转换浮动,固定利息的工具。举个例子,某公司从商业银行取得浮动利率贷款,购买飞机以固定年租的方式租赁给航空公司以期赚取利差,那么这个公司的盈亏就会由于利率变化而大幅波动,甚至导致破产。为消除这样不必要的利率风险,该公司可以与投资银行做一个掉期合约,将浮动利率贷款转化成固定利率贷款,使负债和营收两方面的利率风险契合对冲,大大降低整个公司的运营风险。

  坊间流传一种说法:金融衍生产品是"零和游戏",不产生任何价值,所以就是赌博,是华尔街骗钱的工具。这其实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片面观点。衍生产品只是工具,就像一把菜刀,可以用它切牛肉,也可以用它切手指,全看使用者如何运用。衍生产品的正面作用在于:一方面使企业等实体经济参与者能够有效规避金融风险,专注于最擅长的"本业",以促进经济的整体效率,另一方面使投资者能灵活管理金融风险,大胆投资,以降低实体经济的资金成本。比如航空公司可以用原油期货、外汇远期合约
(FX Forwards) 和利率掉期来规避油价、汇率和利率风险,专心做好航班管理、客户服务等最拿手的事情,并从中获利。不难看出,企业参与衍生产品市场的王道在于避险,让投资银行赚点小钱也没关系,相当于把管理金融风险的工作"外包"给专业人士,企业本身则可以通过专注于本业,以及优化资本结构、增加金融杠杆来提高整体利润率
(关于这点下节将进一步分析)。如果企业贪图交易利润,用衍生工具进行投机,那就走上了邪路:和投资银行、对冲基金玩零和游戏,业余打职业,当然要吃亏。
中航油在航空燃油市场的五亿美元交易亏损和国储局在铜矿市场的二亿美元交易亏损,都是近年的实例。

  投资银行中的交易部门除了按照负责产品分成交易小组,还可以按交易性质分为自营交易(Proprietary Trading) 和做市交易
(Flow Trading, Market
Making)两大类。自营交易就是用银行的自有资金押宝赚钱,不直接与客户打交道,类似投行内部的对冲基金。做市交易是为客户提供流动性,以期赚取差价
(Bid-Offer Spread),这是投行交易部门的最基本职能。 做市交易员的职责是为客户提供有竞争力的报价,并管理好交易账簿的风险。
比如交易员对某国债的报价是买价 100,卖价 100
1/32,这时正好有两个客户,一个要买1000万美元面额该国债,一个要卖1000万美元,那么交易员就可毫无风险地赚进 1/32
的差价,总计三千多美元。 如果只有买家客户,没有卖家,交易员就面临选择:可以立刻到市场上买回1000万美元国债平仓,但这样做可能赚不到钱;也可以用其他国债对冲风险;甚至可以短期投机,赌该国债不会涨,等待卖家客户出现,或是市价下跌后再平仓。

  显然,投行的客户交易越多,做市交易就越容易赚钱,负责拉客户的是销售 (Sales)。
每个销售都专职负责一些客户,为他们提供研究报告、市场信息,有时还扮演"军师"的角色,千方百计促成客户和本投行做交易。当然,请客吃饭、陪人消遣这类拉关系的事也少不了。
销售和交易员之间的关系微妙,双方都以某种方式从交易利润中提成,利益关系处理不好就可能发生冲突。
此外,销售的业绩评估通常更强调带来了多少交易机会,而不是交易员究竟赚不赚钱,所以他们有时会帮助客户压交易员的价。
协调交易员与销售的关系,让双方都保持干劲,往往是件让管理者费神的事。

  鲁西银行在美国是"外来户",根不深,客户关系比起高盛、花旗这样的"地头龙"稍逊一筹。但该银行的优势是"钱多",信用评级高,资金成本低,适合自营交易,在投行纷纷用自有资本投资获利的2006年,扩展自营交易就成了鲁西银行的发展方向。我所在的市政债券组创立不久,没有专职的销售人员,客户交易不多,以自营交易为主。

%4.宇宙的中心 (3)

  刚当上交易员的我每天怀着兴奋的心情到"农贸市场"上班,一上来做的都是诸如核对风险报告、输入交易、计算当日盈亏之类的辅助性工作。文森还交给我一个特殊任务:盯住会议室。
在我们的座位附近有一个玻璃围起来的会议室,经常有穿戴整齐的外来人士和本公司人员开会,若是午饭时间会有三明治、饮料之类的午餐提供。大约西装革履、需要保持仪态的人饭量比较小,这些免费午餐都有大量剩余,当会议结束后,交易员们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将三明治一抢而光。
文森让我盯住会议室,就是要取先发之利,以"动如脱兔"之姿,赶在别人之前将午餐拿到手。开始我很奇怪,为什么这些玩大钱、挣大钱的交易人员会对免费午餐如此热衷,后来我渐渐明白,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或者说是交易员应具有的素质:脸皮薄,不爱占便宜的人是当不好交易员的。连文森这样浑身艺术家气质的交易员也未能幸免,只有罗杰对免费午餐不屑一顾,坚持自己买饭,算是个异数。

  文森负责衍生产品,他主要在银行间市场 (Inter-dealer market) 做交易,不太打电话,通常直接对着面前的一个盒子喊话。
各投资银行之间相互交易的市场叫做银行间市场,其作用主要是转移风险,例如某个银行接了一单大生意,但是一时无法通过与其他客户交易来对冲掉所有风险,那么这个银行的交易员就可能到相关的银行间市场做些反向交易,把风险释放到其他银行。投资银行相互间是竞争关系,通常不愿意在成交之前向对方暴露身份,所以一般不直接打交道,而是通过银行间交易中介
(Inter-dealer broker) 匿名询价报价。
中介公司的利润很高,一笔交易收费动辄几千上万,因此他们也最舍得花钱,比如为投行客户安装不需拨号的直线电话。文森面前的"广播盒子"里面就通着几条这样的直线,三个中介时不时地报着最新市场价格,也为嘈杂的交易楼层交响曲贡献着音符。

  罗杰负责现货债券,全部是自营交易,打交道的包括华尔街各大投行和一些地方性的中小券商,总共有近二十家。每个券商都有固定的销售人员和我们联系,主要是推销一级市场的新发债券和促成二级市场交易。这些人每天都要打来无数的电话,经常是几条线的来电红灯一起亮,罗杰接不过来,就让我帮他接。这接线生的活儿可不好干,尤其让我头大的是:十几个销售中竟然有六个都叫克里斯
(Chris) !每位来电话都是:"嗨,这是克里斯!" 我初来乍到,"听音辨人"的武功还没练成,只能怯生生的问:"你是哪家公司的?"
问多了几次,某些克里斯还显得很不耐烦。拜托!克里斯又不是克林顿,重名的多了,我哪知道您是哪路神仙?

  分不清名字还在其次,更发愁的是听不明白他们说什么。这些销售讲话都特别快,还都是黑话。一个典型的电话是这样的:

  "Hi, this is Chris。We are fifty-five fifty with a client on five
million Salts fives of thirty-five。 Clear。"
(嗨,这是克里斯。我们五十五,五十,和一个客户关于五百万咸盐,五和三十五,清楚。)

  遇到这种情况,我只能无助地转向罗杰:"杰哥,这啥黑话,咋整?!"

  还好罗杰是个有耐心的人,在他的指点下我渐渐弄明白了那些行话的含义。比如上面那个电话的实际意思是:"关于500万亚利桑那州咸水河工程债券,票面利率
5%,到期时间 2035年,我们买方出价 4.55% 收益率,客户卖方报价 4.50%
收益率,双方均不让价。"言外之意,你想买卖的话现在可以插一腿了。

 %4.宇宙的中心 (4)

  新交易员要取得代表公司做交易的资格,首先需要通过"第七系列"(Series 7) 和"第六十三系列"(Series 63)
考试,前者涉及证券法规,客户交易等方方面面,后者涵盖地方性法规,都是选择题考试,答对 70% 就算过关。新员工只有三次机会,过不了就得走人。
好赌的交易销售人员经常用某人的考试分数打赌,有的还做起了"买价75,卖价80"之类的"做市交易"。我的考试成绩本来是牛派赚钱的大好时机,但由于全体做多,没人赢到钱。好像没费什么力气,我"第七系列"就考了个罕见的95%,这使我一度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数学研究做不动,标准化考试却总是取得变态高分?
难道真是"高分低能"吗? 一番反思之后,我悟出了其中的道理:数学追求的是绝对完美,看似简单不过的哥德巴赫猜想、庞加莱定理,能让数学家们花费上百年的时间,所以这一行不适合我。高盛的策略部门需要的是金光闪闪的资历、权威式的话语权,这工作也不适合我。做交易员倒是和参加标准化考试颇有类似之处:两者都需要反应快,在有限的时间内迅速分析大量信息,然后综合各方面情况,做出未必最佳,但是"较佳"的选择。和考试学生一样,交易员也有机会根据自己的"分数"调整策略,以利再战。

  我为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职业感到无比振奋:脱离了21点和德州扑克的"业余赌场",进入了华尔街这个"职业赌场",用老舍先生《茶馆》里的话说:"咱不抽大烟了,改抽白面儿了!

5.杜邦公式 (2)

  从超盛证券的故事,可以看出金融危机前十几年间投资银行业务发展的大致线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投行之所以不断推动包括次贷在内的新产品,不断扩大自主投资和自营交易规模,都是受自身利益驱动,也是被同业竞争"逼"的:每个银行的"牛总"头上都套着
ROE 的紧箍咒,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非但投行,其他发达国家大型企业的经营也往往围绕着杜邦公式所揭示的提高销售利润率、增加资产周转率和控制利用财务杠杆的主轴展开。
在一个充分竞争、趋于饱和的成熟市场,"微软模式"和"沃尔玛模式"在一定阶段都会遇到瓶颈,如何妥善使用"华尔街模式"往往成为企业做大做强的关键性因素。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国际大企业的高管层中很多人出身金融财务领域。其实上至整个国家经济的层面,都能看到"华尔街模式"的踪影:例如美国,众所周知海外投资者拥有大量美国资产,实际上美国对海外也有大量投资。有趣的是,外国对美国的投资约有三分之二为债权类,比如中国持有的美国国债,而美国对海外的投资则有三分之二为股权类,比如通用汽车在中国的投资。可以说美国就像一个巨大的对冲基金,利用别人的低息资本发展自己的企业。

  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以来,依靠理顺所有权关系和人民自身的勤劳,经济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
但是,我国经济依然处于资本利用效率低下的市场经济初级阶段,前几年的一份研究报告指出,中国经济的整体 ROE
只有5%左右,远低于发达国家水平。老百姓辛苦储蓄的资本没有被有效使用,严重环境污染,钢厂重复建设等等都和整体经济的资本配置不合理有关。中国人不可能永远过"干活多,挣钱少"的日子,中国企业也必须摆脱单纯依靠廉价劳动力、生产微利产品的模式。在走向与发达国家全面竞争的过程中,我们无法回避"华尔街模式",必须学会合理配置资本,有效管理风险,掌握国际资本市场的游戏规则。为达到这一目的,银行体系的改革、资本市场的发展,以及金融财务人才的储备,都是值得国家管理者深思的问题。

  "华尔街模式"的诀窍在于"适度",所谓过犹不及,金融危机前的美国,就是典型的"过了"。在格林斯潘主导下,美联储用低利率应付互联网泡沫和"9*11"事件之后的经济问题,也确实一度带来过房地产市场的荣景。
但是长期的低利率造成流动性过剩(票子印太多了),使大量资本在实体经济中找不到回报适当的出路,只能以包括次贷在内的各种方式涌入资本市场。流动性大潮使得金融产品的收益率不断降低,在这种情况下,使用金融杠杆就成了提高资本回报率的最直接快捷方式。这好比传销,只要网络还在扩大,先进场的人就能从后进场的人手中赚钱。于是对冲基金蜂拥而起,投行自营交易如火如荼,种类越来越多、式样越来越花的"金融创新"产品吸引着投资者以各种方式参加资本传销的游戏。
然而,在繁荣的表象背后正孕育着巨大的危机,诚如天宝年间的盛世不过是安史之乱的前奏而已。


  %5.杜邦公式 (3)

  身处2006年镀金时代中的华尔街精英们,很少有人想得那么远,即使"明年"都是遥远而缺少意义的:明年,还未必在这家银行干呢。
大家都在为年底的奖金奋斗,努力在今年给公司多赚点钱,金融杠杆自然是不可或缺的工具。

  每月盈利数百万美元的鲁西银行市政债券交易组,就是"华尔街模式"的范例。 我们管理的债券头寸(Position)
高达十亿美元以上,用来买债券的钱绝大部分是借来的,最普通的融资方式是短期抵押回购(Repo: Repurchase
Agreement),通常为隔夜拆借。在这种合约中,借钱的一方把债券卖给放贷的一方,并承诺一天后用包含利息的略高价格买回来。回购借贷方式因为有抵押品,信用风险小,所以利率常常比短期国债还低,是最便宜的融资方式。放贷方一般为货币市场基金、企业财务部门等有"暂时不用的闲钱"的投资者,
而借贷方通常为使用金融杠杆的投行、对冲基金等,它们可以每天"滚动借款"(Roll Financing)
融资,直到将债券卖掉为止。每个回购合约的具体条款都是双方讨价还价的结果,放贷方为了保险,会依据借贷方信用好坏、抵押资产的风险程度等要求借贷方提供"折减"
(Haircut),比如说用价值100元的资产抵押只能借款95元,这样即使借贷方违约,放贷方也有比较大把握保本。

  回购市场是投资银行资金链上非常重要的一环,以鲁西银行为例,自有资本数百亿美元,用于交易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而一个市政债券组就有超过十亿美元的头寸,这样的交易组鲁西银行在世界各地有很多,显然必须借钱维持经营,而且必须尽量依靠融资成本最低的回购市场。
鲁西银行是信用好的大银行,回购借款利息低、折减少,有利于使用金融杠杆。
也许有的读者会问:如果回购市场放贷方的投资者忽然拒绝提供贷款,或是提高利息,要求更多折减会怎么样呢?答案是:您已经在十分超前地考虑金融危机中的问题了。

  回购的模式被华尔街推广,创造出各种结构化短期融资产品,比如SIV(Structured Investment
Vehicle),市政债券特有的TOB(Tender Option Bond)
等等。由于美联储的低息政策,这些短期融资的利率相当低,华尔街用借来的钱投资收益高的长期债券,或是有一定信用风险的债券,借机获取利差。以市政债券组为例,假设总头寸为十亿美元,如果债券收益和融资成本间有1%的利差,那一年就是一千万;
要是这十亿美元的盘子再买进卖出"转"上一遍,平均每笔赚个1%,就又是一千万。别忘了,我们买债券的钱绝大部分是借的,使用银行资本不过千万美元左右,ROE(此处为毛利润率)是惊人的百分之几百。
从杜邦公式的角度看,提高利润率的"微软模式"和增加周转速度的"沃尔玛模式"对我们固然重要,但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华尔街模式"的高杠杆!

  金融杠杆是把双刃剑,对亏损一样放大:如果资产回报率是-1%,那可就是亏好几千万了。
所以做杠杆投资的交易员无不绞尽脑汁考虑如何对冲风险,比如我们组通常会用掉期(Swap)控制利率风险,这样从理论上讲不管利率如何变化,债券和掉期的盈亏都会大部分冲销。

  为什么一定要对冲呢?如果只是担心风险,"赌注"小点不就行了吗?
这是个十分微妙的问题。在第1节中,我们曾经讨论过21点游戏的缺点:输赢波动太大,所以不能下大赌注。
许多金融投资工具也存在类似问题,比如美国股市的长期复合平均年回报率约为7%,但波动性很大,因此不能多用杠杆,否则赶上熊市本钱就赔光了。对冲的目的就是要"改造"这些"赢面大,但波动性强"的游戏。
假设某对冲基金发明了一种"熊亏"交易法,平均年回报率为-3%,乍一看很可笑,赔钱的事谁愿意干?
可如果"熊亏法"能极好地冲销做多股市的风险呢?假设二者一起使用平均年回报率只有3%,但波动性很低,此时加上10倍、20倍的杠杆,总回报率岂非远远超过单买股票的7%?对冲手段就是以损失部分资产回报率为代价,降低波动性,然后加大杠杆提高利润率!说来说去,还是杜邦公式!

  可见,对冲和杠杆其实是孪生姐妹。对冲基金经理们和自营交易员们绝非善男信女,他们对冲可不是因为胆小,而是要在风险和金融杠杆之间走钢丝,借以取得高回报。很明显,这是个"高技术"的买卖,各投行、基金为在竞争中取得优势,从数量模型到电脑程序的军备竞赛不断升级,交易和研究人员中也越来越多地出现了数学家、物理学家和火箭工程师的身影。

  在市政债券组,就数我数学最好----咱毕竟曾经站在数学殿堂门口向里面张望过,因此我负责设计对冲方案。在数量研究部门协助下,我做了大量数据分析,测算了各种衍生产品的对冲参数,还设计出根据相对价值调整投资组合结构的模型。市政债券组这架"战机"在精密的雷达仪表帮助下平稳飞行,利润源源不断,我心中也很有几分成就感。

  理工科出身的人由于所受训练关系,常常不自觉地报有"万物皆有其一定规律"的看法,譬如用开普勒定律可以准确测算行星轨道,那么金融市场也必然受某些"定律"支配,摸清了这些规律就可以无往而不胜。的确,2006年的市场在科学家们支配下似乎变得越来越"乖"了:市场参与者都有类似的思维方式,差不多的模型,而且不断有新参与者加入,所有人都用大同小异的方法,雨后春笋般的对冲基金和自营交易组们当然会把市场推向模型指引的方向。然而,行星没有感情,人有,今年的贪婪在明年就可能转为恐惧,亘古不变的"市场开普勒定律"是不存在的。

  在2006年,主导市场的是"贪婪":投资者都在挖空心思争取高一点的回报。华尔街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于是各种衍生产品大行其道,很多都是包装好的杠杆投资工具。比如信用风险掉期
(CDS,Credit Default
Swap),它是一种保约,甲方定期向乙方交纳保费,被投保的企业如果出现信用违约(粗略说就是付不出利息,还不出本金),那么乙方赔偿甲方损失。CDS的设计初衷是为了转移信用风险,但后来却越来越多的被用来投机。为迎合需求,投资银行又发明了"信用风险指数掉期"(CDX),这是一篮子掉期合约,投资者可以同时押宝很多公司的信用风险。由信用较好的投资级
(Investment Grade) 公司组成的CDX
IG指数,在大批投资者卖保险的压力下,保费越来越低,只有每年几十个基点(百分之零点几),表示投资者乐观的预估 CDX IG
指数涵盖的一百多家企业中平均每年只有约一家出现信用违约。

   *

  作为第一线交易员,那段时间我明显感觉竞争激烈,赚钱越来越难。我们组有些衍生产品客户交易,鲁西银行在美国的客户关系不行,少有独家承包的"肥活儿",大都是公开竞价的生意。文森的主要精力在"自留地"上,对于客户交易"种公田"兴趣不大,所以经常交给我练手。参加公开竞价的大部分是外国银行,它们不像高盛、大摩那样有好客户,吃不上肥肉,就跑到竞价市场争骨头,抢市场份额。

  激烈的竞争把利润率压的很薄,每次竞价,我都要小心翼翼的检查模型,核对交易参数,等着销售大喊"We are
live!"(实时竞价开始!),然后提心吊胆的报出价格。短暂的等待后,最怕听到的就是"We
won!"(我们赢了!),我总会本能的担心是弄错了价格才赢的,一定会马上问销售:"What's the
cover?"(和第二名差多少?),如果不到半个基点,才能松口气。即便是成功的交易,利润也通常不到一个基点,就是说一笔面额一千万美元,期限十年的掉期交易,最多只能挣七、八千美元,扣除销售的提成
(Sales Credit) 和对冲风险的开销,交易员能不赔钱就不错了。所以那时我最愿意当第二名(Cover Bid),
这样既显得我作为一个新人能报出有竞争力的价格,又不必真做赔本赚吆喝的生意,实为最佳结果。

  客户交易上赚不了大钱,我们只能从自营盘上想办法,最简单的还是增加头寸,多用杠杆!
整个华尔街都面临利润越来越薄的问题,都在扩大交易规模,结果是国债与其他债券间的利差越来越小,各类金融产品的风险溢价 (Risk
Premium) 越来越低。这个波澜不惊的市场有时令我觉得很无聊,曾出不穷的各种衍生产品真的能让风险分散,真的能让金融市场摆脱大起大落的循环吗?

  CDX IG 指数每天都在 33-40 基点的狭窄区间内摆动,企业破产的事情以后大概是不会常有了。
看起来经济会一直繁荣,房价会一直上涨,美国和整个西方世界会一直沿着自由资本主义的康庄大道前进。

%6.永不凋谢的花朵 (1)

  美国人的思维,比较偏向直线型:
对于未来的发展趋势,他们往往会把今天的荣景无限延伸,或许几百年来的历史让美国人习惯了"明天会更好"。而中国人对趋势的看法,则偏向于周期:经历了数千年的王朝更迭,盛衰交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逻辑已经融入我们的民族记忆。2006年的金融市场,歌舞升平,好日子似乎看不到头,但我心中隐然觉得:

  乱世,总有一天会回来。

  近二十年间,美国金融市场曾经数次被推到乱世边缘。最著名的一次,是1998年的长期资本对冲基金 (Long Term Capital
Management) 危机。关于 LTCM 的兴衰史,作家洛文斯坦(Roger Lowenstein)在《天才失手》(When
Genius Failed) 一书中有详细记录。 这本书我读过很多遍,因为我相信:

  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

  ***********

  创立于1993年的LTCM
基金,与华尔街鼎鼎大名的索罗门兄弟公司渊源深厚。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索罗门公司创建了房贷抵押担保债券市场,开启了资产证券化的新时代,该公司还率先展开了大规模套利交易
(Arbitrage)。LTCM 基金的核心人员,就是长期担任索罗门公司套利交易部主管的麦瑞外泽 (John Meriwether)
率领的一群交易员。所谓套利交易,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完全没有风险却可以获利的交易,这种机会毕竟很少,所以实际中的套利交易以风险较小的价差交易
(spread trade) 居多。在价差交易中,投资者买进一种金融产品,同时卖空另一种金融产品,只要两种产品的"价差"变化符合预期就能赚钱。比如套利交易员看到30年国债的收益率比29年国债的收益率少了10个基点,就可能按比例购入29年国债,放空30年国债(债券收益率和价格反向变化),这样不管两种国债价格如何变动,只要它们的利差缩小,套利交易就能赚钱。
10个基点 (0.10%) 不算多,怎样把小钱变成大钱呢?读者现在应该很熟悉债券交易的套路了:用杠杆呗!

  价差交易中的"买一边,卖一边",实际上是一种对冲,把"水涨船都高,水落船都低"的宏观市场因素过滤掉了,剩下的是"两条船"的相对起伏。上节讨论过,对冲的真正目的并非避险,而是要用杠杆获取高利润!八十年代,在大部分专业投资者还把全部精力用于分析价格涨跌的时候,索罗门公司的套利交易员们却悄然运用着对冲
+ 杠杆的新思维看待市场。和德州扑克一样,首先掌握一种新游戏秘诀的人最容易赚钱----拥有先发之利的索罗门公司在套利交易上的年利润以上亿美元计。

  麦瑞外泽率领的团队把套利交易的成功模式搬到了 LTCM 基金。如果说这些明星交易员还够不上称为"天才"的话,请看 LTCM
的其他成员:舒尔茨 (Myron Scholes) 和莫顿 (Robert Merton)
是金融学界两位泰山北斗级的人物,他们在选择权定价理论上做出过开创性工作,并以此获得199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曾任哈佛大学教授的慕林斯
(David Mullins) 还担任过美联储副主席。

  明星荟萃的 LTCM 基金没有让投资者失望,前三年就取得了累计 200%
以上的回报率。更惊人的是,这支基金的波动性很小,盈利差不多按照固定速率攀升----或许天才们真的发现了"金融行星"运动的规律!
然而成功也有副作用:越来越多的投行和对冲基金效法 LTCM 开始涉足套利交易。
各路山寨版"LTCM"用的模型都差不多,做的交易也都差不多,这固然将市场推向了天才们所预期的方向,但也带来了一个问题:价差越来越小了,以后怎么赚钱呢?读者们当然知道答案:多用杠杆呗!为维持利润率,LTCM
基金确实大大增加了杠杆:1998年初,净值不到50亿美元的 LTCM
已经拥有1200多亿美元资产,杠杆率达到约25倍,这还不包括大量未计入的衍生产品。高杠杆并未使 LTCM
的天才们过分担心,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数学模型,有谁能不相信舒尔茨们和莫顿们的模型呢?
选择权定价的"布莱克--舒尔茨--莫顿公式"(Black-Scholes-Merton Formula) 可是衍生金融领域的"牛顿定律"呀!

  只是,牛顿研究的是没有感情的自然界天体,而舒尔茨和莫顿研究的是受贪婪和恐惧支配的人类金融市场。牛顿说过:"我可以计算行星的轨道,却无法计算人们的疯狂。"
他老人家无疑是正确的。

  1998年春天,经济转型遭遇挫折的俄罗斯开始出现信用问题的苗头,但西方世界的主流观点不相信俄国政府债券会出现问题: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前超级大国怎么可能宣布破产呢?
至少俄国政府以本国货币卢布发行的债券绝对不会有问题,实在不行政府还可以多印钞票还债嘛。然而主流们忽略了一点:俄罗斯是一个惯于使世人惊奇的国家。对于阻挡过拿破仑、打败过希特勒、建立过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俄罗斯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干或不敢干的:1998年8月,俄国政府宣布:卢布贬值,政府债券重组。国际金融市场的第一反应是自我安慰,一种"俄国经济规模不大,与国际市场联系不紧密"的逻辑暂时居于上风。
但投资者很快意识到:如果俄国政府都能宣布破产,那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于是俄国"八月革命"一声炮响,各路国际金融游资纷纷卷款逃命。

  恐慌迅速从俄国债券相关市场蔓延到股市、汇市、债市等等,投资者除了最安全的现金和美国国债什么都不要,疯狂抛售其他资产,杠杆投资者们更是纷纷减仓,降低杠杆以求自保。一片相互践踏的狼藉中,只有一个巨人木然不动:LTCM。
上千亿美元的资产、上万亿美元面额的衍生产品,你叫它怎么平仓?

  LTCM 的大部分价差交易,本质上都是在赌某些小概率事件不会发生,就好比说百年一遇的洪水今年不会来。如果洪水真来了,LTCM
损失应该也有限,因为它的风险分散在很多理论上相互关联很小的交易里:总不至于又是洪水、又是地震、又是飓风、又是陨石坠落吧?
用统计数据可以研究这些自然现象间的相互关联, 金融学家也用类似的办法分析金融产品间的价格走向关系。那么如何解释近乎随机的价格上下波动呢?
金融学家们依然从科学中寻找灵感,用解释分子随机运动的"布朗运动"(Brownian motion)
量化市场价格的"随机"部分。布朗运动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分子向前运动,每一步可以向左前方45度,也可以向右前方45度,完全随机,这样最终分子的位置符合正态分布。
我们不必深究数学细节,只需知道这意味着分子"跑到离中线太远的位置"的可能性极小。
由此可知,舒尔茨们和莫顿们以布朗运动为基础的模型也会得出类似结论:"随机"运动的金融产品价格跑到离"正常值"很远地方的可能性也极小。LTCM的价差交易,基本上是在赌各种"金融分子"不会跑到离"正常值"太远的地方。
即便某个分子"不乖"也没大问题,因为历史数据告诉天才们这些"金融分子"相互间的关联性不大,"同时不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些看似天衣无缝的模型却有一个致命漏洞:人不是各自随机运动的分子,而是相互影响的社会动物。当危机来临时,所有人会同时挤向出口,所有"金融分子"会朝同一个方向运动,金融产品间的相互关联性会变成
1(完全关联),"洪水"、"地震"、"飓风"完全可能一起发生!

  当俄国债券危机引发的金融海啸铺天盖地袭来的时候,LTCM 已经没办法撤退了,它的仓位太大。 那些曾经将市场推向模型所指方向的山寨版
LTCM 们,现在起到了完全相反的作用:它们的狼狈撤退把市场推往 LTCM
期望的反向。金融市场上的秃鹫们也似乎嗅到了垂死巨人的血腥,纷纷开仓和 LTCM
方向相反的交易,以期在该基金被逼平仓时大捞一笔。越来越大的损失很快将LTCM的净值拖到十亿美元以下,杠杆率推高到100倍以上!提供回购贷款和其他短期融资的投资者们面对突然增大的信用风险,纷纷企图撤资。赖以生存的资金链就要断了,LTCM
只能坐以待毙。

  但是华尔街不能承受 LTCM
崩盘,这个对冲基金太大,如果其上千亿美元的资产被抛售,上万亿美元的衍生品违约,那倒下的就不只LTCM了。关键时刻,在美联储协调下,华尔街众投行共同出资36亿美元,联手买下LTCM
90%的权益。见到"硬手"接盘,金融秃鹫们飞走了,LTCM
的资金链也得以保全。美联储的紧急降息措施帮助市场逐步回归正常,各类金融产品间的价差最终还是向模型指示的"正常区域"回归了,只不过用模型进行套利交易的天才们,没能坚持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

  LTCM危机实际上是一次预演。花了这么多篇幅讲这个故事,是为说明一个道理: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6.永不凋谢的花朵 (2)

  古语云:国之将亡,必有妖孽。2006年秋天,一直波澜不惊的市场开始有动静了。

  九月的一天清晨,我来到公司,照例打开彭博终端 (Bloomberg Terminal),一条特大新闻滑过眼帘:Amaranth
对冲基金在天然气交易上损失60亿美元。

  Amaranth 这个词出自希腊语,意为"永不凋谢的花朵"。
"花朵"基金的创立者起这样的名字,足见其翼望"赌运长久"之心。开张没几年的花朵基金,曾经是一朵怒放的鲜花,净值高达90亿美元,远超当年的
LTCM。该基金一度的亮丽业绩离不开天然气交易员亨特 (Brian
Hunter),这位业界翻云覆雨的人物赚钱的绝招当然就是:"用对冲控制风险,然后杠杆放大!"

  从交易的角度讲,天然气是十分古怪的东西,它不易运输,难以储存,因此建立在现货、期货和不同市场间套利交易基础上的传统定价模型统统用不上。天然气的需求也很难预测,很多美国家庭用它取暖空调,所以天然气需求和天气关系紧密;此外,开关容易但成本较高的天然气发电厂也会随着用电量变化开启关闭,这又给天然气需求增加了变数。总之天然气市场复杂多变,又用不上经典模型,因此交易员所能倚仗的往往只有直觉和经验。

  我的老板文森就曾是一名成功的天然气交易员,据其自称十余年间从来没有过年度亏损。
文森的交易原则是:赚钱第二,保命第一,永远跟风。跑得快、会跟风的文森能赚钱,但当不了英雄,想当英雄得像花朵基金的亨特那样,决不后退一步,有电影里的赌王般把所有筹码一起押上的气魄。

  2005年,亨特中了头彩:八月下旬的卡特利纳飓风 (Hurricane Katrina)
对美国南部集中于墨西哥湾附近的石油和天然气生产加工设施造成了很大破坏,天然气价格猛涨,花朵基金赚了个盆满钵满。2006年,亨特为了再续辉煌,开始大举做多2007年和2008年3月份的天然气,做空这两年4月份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能提前半年预计天然气需求在临近两个月间的变化。
估计亨特尽想着杠杆交易可能带来的高利润,随便用点什么历史数据"算了一卦",就把宝押上了。这已经走火入魔,很有点"辟邪剑法"的味道了。

  三、四月天然气的价差并未像亨特预计的那样扩大,反而越来越小。赌王亨特以一夫当关的气概,押上了更多筹码,企图依靠花朵基金90亿美元的庞大资金硬把市场扳过来。这一招通常很管用,在横刀立马的亨大将军面前,反向押注的"玩家"应该会知难而退,各路"山寨"英雄们也会加入亨特阵营,搭一趟顺风车。可是这一次市场竟然没有反转,价差还是逐渐缩小。花朵基金巨额损失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山寨们见势不妙赶快撤了,金融秃鹫们闻着血腥而至,纷纷开仓"墙倒众人推"的反向交易。
一如当年的 LTCM,盘子大到无法平仓的花朵基金面前只有两条路:坐以待毙,或者寻找买家。

  买家有,价格当然很糟。 出价的摩根大通(JPMorgan
Chase)和城堡基金本来就是金融秃鹫!走投无路的花朵基金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低价将天然气头寸转手。见到"硬手"接盘,秃鹫们飞走了,山寨们回来了,摩根大通和城堡基金踏着枯萎的花瓣,大发横财。

   *

  关于这个史上最大的对冲基金崩盘事件幕后的深层原因,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据笔者看来,首先花朵基金的名字就没起好。
过去在我国北方民间,小孩子通常都取"小石头"之类极为普通的名字,据说这样比较好养活。
像"永不凋谢的花朵"这样妖艳凄美的名字,引起金融阎王爷注意,一笔就勾了去。
所以计划开办对冲基金的有志青年们应该注意,还是取名"铁蛋基金"、"狗剩基金"之类比较稳妥。

  八卦的原因以外,花朵基金崩盘很可能与市场上流动性减少有直接关系。从2004年6月到2006年6月的两年间,美联储连续17次加息,作为短期利率标杆的联邦基金利率(Fed
Funds Rate)从1.00% 升至 5.25%。 当流动性的潮水渐渐退去,深入海中的礁石就会露出来,譬如孤军突进的亨特大侠。
通常情况下,各种与 LTCM 相似的套利交易者会将价格控制在距"正常值"不远处,花朵基金的天然气价差交易也是在赌"正常"。
但是套利交易需要资金,需要能借钱用杠杆,当流动性减少时就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 套利交易者一收缩,警察少了,价格就会变得"不正常"起来。
此时追随花朵基金的山寨们一撤,亨大侠忽然发现自己背着一个甩不掉的大包袱独自裸奔,然后金融秃鹫闻腥而至,花朵基金也就只能凋谢了。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等到美联储开始加息两年多之后,市场上的流动性才开始减少呢?这涉及银行体系的运作方式。
决定流动性总量的两个因素:基础货币发行量和货币杠杆,分别由中央银行和银行业控制。

  美联储掌握着发行美元货币(印钞票)的权力,它向银行购买证券不需要花"钱",只需出具一张"电子白条"(Federal Reserve
Credit)。这电子白条其实就是货币,因为银行可以随时把它转换成"美联储票据"(Federal Reserve
Note),就是俗称美元的那些绿票子。
当美联储认为经济中流动性太少的时候,就会用"电子白条"从市场上买进证券,于是流通中的货币就多了,利息也会下降,这就是通常所说"美联储降息"的机制。反之,当美联储认为经济中货币过多的时候,会出售证券,回笼货币,调高利息。
所以负责投票决定利率政策的美联储委员会官称"公开市场委员会"(Open Market
Committee),因为利率政策主要是通过公开市场买卖证券完成的。

  基础货币不是流动性的全部,银行业的借贷行为可以将基础货币放大,转化为经济中的流动性。举个例子,美联储从A银行购买债券,把一亿美元货币投放市场,如果A银行不把这钱贷出去,那一个亿就是一个亿;如果A银行把一亿美元贷给甲公司,用来从乙公司购买设备,乙公司把钱存进B银行,接着把钱贷给丙公司,用来从丁公司购买设备......如此循环往复,在没有限制的情况下这一亿美元可以通过银行体系无限放大,这就是所谓的"货币乘数"(Money
multiplier)。当然实际的银行体系有准备金 (Reserve)
限制,比如一百元存款最多只能贷出九十元,等于给货币乘数规定了上限,调整准备金比例也是中央银行宏观调控的一种方式。

  在准备金规定的范围之内,银行还是有多贷,少贷和不贷的权利,这就为流动性总量带来了很大变数。更何况,随着金融市场发展,一个缺乏监管的"影子银行"体系
(Shadow Banking System)
日渐庞大。比如前文介绍过的回购市场,投资者购买债券相当于银行发放贷款,而回购融资则相当于银行吸纳存款,这个"影子银行"不受银行准备金和资本充足率规定的限制,它的"资本率"(折减,Haircut)由借贷双方通过市场决定,可以是1%,也可以是20%。再比如次贷市场,它在投资者和购房者之间建立了一道信贷流通的纽带,完全代替了传统银行在房贷市场的作用。

  影子银行的出现本来是件好事,可以起到促进资本流通,降低实体经济资金成本的作用。
但是由于缺乏监管,尤其是缺乏不同行业,不同国家间的协调监管,影子银行体系这颗树越长越歪。
一心逐利的华尔街很大程度上把它变成了在各种监管体系和会计原则间做"套利交易"的工具。
比如商业银行为了绕开贷款准备金规定,可以通过资本市场从事类似"吸存放贷"业务;
某类投资方式在美国受到严格监管,就把它挪到百慕大去;直接投资某类证券有限制,就用衍生产品代替,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很明显,这个传统银行和影子银行搅在一起的体系对基础货币的乘数放大倍数相当程度上取决于由投资者的"风险胃口"(Risk appetite)
。在美联储开始加息的前两年里,"贪婪"依然是市场的主导因素,一心想着回报率的投资者和银行业还在积极的把钱借出去,还在增加杠杆,这在短时间内会导致流动性总量不跌反升。
但是控制"水源"的美联储以及各国中央银行把"阀门"越拧越紧,市场毕竟还是感受到了压力,一些见机比较快的投资者开始撤退,流动性开始减少。

  由此看来,花朵基金崩盘就未必是孤立事件了。一方面,金融体系中的杠杆雪球已经滚得很大,而另一方面,在美联储连续十七次加息之后,流动性终于开始退潮。慢慢拉紧的资金链条即将在最脆弱的一环崩开,滚滚钱流撑起的金融盛世已经接近尾声了。

%7.连环计 (1)

  2006年年底的一天,我在聚会上遇到了伯克利的同学帕文。他有个极为令人艳羡的工作:在雷曼兄弟公司从事次贷交易。老同学见面,聊的分外投机,自然而然谈到了彼此部门的业绩。
我十分自豪地报出了市政债券组的数千万美元盈利,然后听到了帕文部门的数字:十亿美元左右。我目瞪口呆,觉得自己像个贫下中农。

  猛人帕文交易的次级贷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为投资银行带来以十亿美元计的利润呢? 这还要从美国的房贷市场谈起。
传统上,银行只提供住房按揭给信用记录好、有稳定收入和还款能力的购房者,而且还需要20%左右首付,这样银行承担的信用风险比较低。前文介绍过的房利美和房地美,则借助美国政府的隐性担保低息融资,然后以购买房贷、提供保险等方式将低利率转移给购房者。这些经过严格审查、有一定首付、符合两房保险标准的房贷统称为"优级房贷"(Prime
Mortgage)。在此基础上,华尔街又创造了房贷抵押担保债券,将房贷打包出售给投资者,拓宽了住房贷款的融资渠道,进一步降低了按揭利率。

  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模式,既为老百姓买房子提供了便利,也为银行和投资者创造了机会,可以说是金融创新的典范。
美国人很自然地试图把这个成功模式延伸,用以帮助低收入群体购房。这涉及到缩小贫富差距、促进种族平等的"政治问题",因此政府大力扶持,监管也比较宽松。次级贷款市场应运而生,而且一度被认为是具有正面社会意义的创新,无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把次贷看成实现"居者有其屋"竞选口号的工具。
国会曾数次通过法案,鼓励银行向低收入购房者贷款,政府还以税收优惠、政治压力等方法,"威逼利诱"两房购买大量借给低收入者的房贷,包括次贷。

  具体说来,次贷的借款者可能因为拿不出首付、信用记录较差,或没有稳定收入等原因而不符合优级贷款的借贷标准。
次级贷款的利息虽然比较高,毕竟能让这些人买上房子,而且当借款者的经济状况改善,或房子升值时,他们还可以通过借新贷,提前还旧贷的方式,降低按揭利率。

  为了适应次贷借款者有限的还款能力,银行特别设计了各类浮动利率和变化利率贷款。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前几年利息低,月供比较少,借款者完全能负担,而在"优惠期"过后,利率和月供将大幅提高。对于这些房贷明显的延迟信用风险,无论银行还是贷款者都并不特别担心,因为美国房价一直在涨。举个例子,某人想买十万美元的房子,但拿不出头款,于是找银行借了前三年低月供的十万美元次贷。
三年过后,房子涨到了十五万,这位买房者可以很容易地借一笔十万的新贷款,把原来的次贷还掉,而且因为房子价值高出新贷款五万,相当于首付,所以新贷款很可能是较低固定利率的优级贷款。
这位买房者甚至可以借个十二万的新贷款,用多余的两万美元搞搞装修、买买彩电音响什么的,这就是所谓的"提现再贷款"(Cash out
refinancing)。可见,只要房价一直涨,借次贷不仅能买上房,还能"发财",很多低收入者经不起这样的诱惑,都被忽悠着借了次贷。
明眼的读者大概已经看出来了,低首付的次贷实际上是一种杠杆比率很高的金融杠杆! 借次贷买房和对冲基金借钱买资产并无本质区别。
原来买不起房的低收入者,借助次贷摇身一变都成"对冲基金经理"了!

   *

  但是受信用风险问题影响,次贷市场在很长时间内资金来源有限,发展缓慢。
从投资者的角度看,单个的次级贷款由于借款人信用较差,完全可能发生违约,为了每年多挣个百分之几的利息去冒损失百分之几十资本金的风险,实在很划不来。
一个缺乏投资者需求的市场自然不容易发展,不仅次贷有这个问题,其他诸如垃圾债券、小额银行贷款等高风险金融产品也都因为大部分投资者不愿冒险而被资金来源有限的问题所困扰。怎么办呢?
华尔街尽是聪明之士,有人便想出一条妙计......

  如果把很多个次级贷款放在一起会怎么样呢?总不至于所有的借款人都不还钱吧?通过研究大量历史数据,不难估算出某类借款人违约的概率,比如说5%,根据经济好坏等因素再有些上下浮动。这样,投资银行里聪明的谋士们就将本来难以估计的单个次贷风险数量化了。下一步是把聚合一处的次级贷款结构化,做成打包债券,分成高、中、初不同层级卖给投资人,比如说三种层级分别占总面额的90%、7%
和 3%。出现违约,初级债券先"兜着",如果那3%赔光了还不够,中级债券再顶上去,只有等到初、中级的10%都赔完了,高级债券才开始承受损失。看上去高级债券的风险很小,完全有资格获得评级机构的AAA
评级,可以把它们卖给保守的退休基金和保险公司等投资者,只要利息比同类评级的普通债券高些就行了。
风险大,但可能有超高回报的初级债券可以卖给对冲基金、投行自营交易部门等"专业赌徒",反正他们有的是办法,完全可能利用各种衍生产品对冲风险套利。
至于不上不下的中级债券倒是有点难办,但也不必太担心,华尔街有的是关系,投行有的是会忽悠的销售,市场上有的是懒得多想的投资管理人,尤其是那些管的不是自己的钱又不拿提成的。实在有一小部分初、中级债券卖不掉,发行打包债券的投行自己留着就是了。

  如此一来,本来乏人问津的次贷忽然变成了抢手货。想保险的买高级债,想发财的买初级债,缺心眼的买中级债,胆大胆小都可以玩儿,广大投资者各得其所,都来参与"华尔街百家乐"。开"赌场"的众投行赚了个盆满钵满,还找来一批理论家为结构化信用产品这项伟大的新发明上纲上线。
理论家们指出,由于华尔街的杰出贡献,投资者们终于可以摆脱买卖各种具体证券的蒙昧时代,进入交易"风险"的崭新世纪了。风险这个本来人人害怕的东西,忽然可以随着各种结构化产品或分或合,忽聚忽散,变成了与"回报"同义的人见人爱的香饽饽。
一支支随时可能翻船的次级贷款、垃圾债券,被华尔街用结构化的巨索连在一起,变成了永远不会沉没的"金融泰坦尼克"。

  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这分明就是《三国演义》里的连环计!

  北军不习水战,江上风浪颠簸,曹操一筹莫展......庞统献连环计,曹军将战船连锁,人马如履平地......操横槊赋诗,谓天下已定......周瑜一把大火,八十三万曹军樯橹灰飞烟灭。

  其实,并非没有人看到华尔街的金融连锁战船有遭到"火攻"的可能,学术界将之称为"系统性风险" (Systematic Risk)
或者"传染效应"(Contagion Effect)。但是,"连环计"的捍卫者们振振有词:什么风险分散了,对冲工具增加了,投资者变聪明了......
最最重要的是,只要房价不跌,就不会出现大面积住房贷款违约,各种结构化金融产品也就都"固若金汤"。而其时美国经济一片荣景,房价又怎么会跌?

  是啊,隆冬时节,哪里来的东风?

  本来证券化、结构化产品绝非一无是处,正如少量的吗啡和鸦片可以用来治病一样。
可是,沉醉于盛筵的华尔街早已忘记什么是适度的剂量,在巨额利润和大笔奖金的利益驱动下,一波又一波的所谓"金融创新"将"连环计"推向一浪又一浪的新高潮:通过二次结构化,各种基于次贷、企业债、银行贷款的一级结构化产品又被连锁在一起;
由于混业经营,以及相互间的交易、保险、回购等关系,商业银行、投资银行、对冲基金和保险公司等等机构也被锁在了一起;
而日益全球化的金融体系,则将大半个世界的金融战船全都锁钉在了一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2006年圣诞季节,纽约街头一片祥和的节日气氛。今年的圣诞歌声似乎格外动听,到处喜气洋洋----华尔街又是一个特大丰收年。
高盛、大摩、美林、雷曼和贝尔斯登这五家纯投行的17.3万名员工即将分享360亿美元的特大红包。领头羊高盛的员工们,平均每人的年度工资奖金总收入更将达到创纪录的65.9万美元。如果再加上各商业银行的投行部门、对冲基金以及华尔街外围的律师事务所等等,财富的横流简直快要将纽约城淹没。据说法拉利跑车已经卖脱销了,高档公寓也开始供不应求。飞来横财让银行家、交易员和基金经理们也变得慷慨起来,各式各样的慈善活动成了华尔街名流们显示身份、展现经世济民之心的最佳场所。

  似乎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在这一派欢乐的节日华彩乐章中,出现了几许不和谐的音符:经过数月高位盘整之后,美国房价出现了十几年来的首次微幅下跌。

  风向,已经悄然转变了。

%7.连环计 (2)

  2007年年初,关于次贷信用违约比例上升的消息渐渐多了起来。2月,汇丰银行宣布,将次贷资产价格减记 (write down)
105亿美元,遭受巨额损失的美国子公司是汇丰在2002年收购的家庭信贷公司 (Household Finance
Corp.)。外国银行想真正打入美国市场,通常需要并购美国本土金融机构,汇丰收购家庭信贷公司一案当年曾广受好评,然而主营次贷业务的家庭信贷公司却最终给汇丰带来巨大损失。

  3月,次贷发放市场居第二位的新世纪房贷公司 (New Century Financial Co.)
因欺诈行为遭到司法部门调查,股价暴跌。像新世纪这样的房贷公司是次贷产业链上负责"销售"的一环,它们的生意是鼓动客户借次贷买房,然后将这些次贷卖给"上线"的投资银行,用做生产打包债券的"原料",投行则给房贷公司提供用于贷款周转的资金。一般售出的次贷都包含有一定时间以内出现信用问题由房贷公司"包赔"的规定,所以按理房贷公司应该对借贷者严格审查,尽量降低信用风险,这种经过正常审核的次贷并不一定就是"次品",因为较高的利息应该能弥补较高的风险。但是随着资产证券化的发展,投行对次贷原料需求越来越大,利益驱使下房贷公司的借贷标准也越来越松,各式各样不查信用记录、甚至虚报收入的"骗子贷款"曾出不穷。这些问题在房价上涨的时候并不突出,即使贷款违约,坚挺的房价也能保证投资者不受大损失。
然而当房价开始回落的时候,原本掩盖的问题就开始暴露出来了。

  新世纪公司所在的加州是房地产泡沫最大、次贷比例最高、房价最先反转的地区之一。
曾经借助加州次贷市场一飞冲天的新世纪公司也因此最先由于次贷违约率增加出现亏损和资金困难。投行见势不妙,停止向该公司提供资金。消息传出,市值曾达近20亿美元的新世纪公司股价暴跌,被纽约证券交易所摘牌。资金链被掐断的新世纪公司只能申请破产保护。

  面对持续不断的次贷问题,资本市场似乎并未显得特别在意。新世纪公司和汇丰旗下的家庭信贷公司只能算华尔街的外围,它们的严重亏损并没有触及到银行体系的核心。
一种"次贷市场规模不大,次贷问题影响有限"的论调一时成为主流观点,这与1998年俄国债券危机初发时金融界的自我安慰之辞何其相像!的确,2007年初次贷的总量在13000亿美元左右,只占美国房贷市场的约八分之一,不到股市总值的十分之一,而且出现问题的次贷只是一部分,造成的直接损失预计比网络泡沫破裂小得多,这些风险又分散在全世界投资者的手中......次贷这点小风波对庞大的金融战船连锁阵来说,应该只是"晃悠"几下而已。

  上节讨论过,美联储连续加息导致的流动性减少是引起房价下跌、进而引发次贷问题的重要原因。而流动性的退潮并不是均匀的,投资者从次贷市场撤出的资金被转向别处,反而使得能源、新兴国家等热门市场短期内出现了流动性潮水上涨的趋势。
因此2007年上半年的国际金融市场令人眼花缭乱,好像机遇与风险并存,房贷相关领域的投资者确有撤退迹象,但另外一些市场的投资者风险胃口还在增加,杠杆还在提高,这期间的几宗大型杠杆收购案似乎提醒着人们金融盛世还在继续。

  2007年2月,私募基金巨头黑石集团(Blackstone Group) 宣布以390亿美元杠杆收购(LBO,Leveraged
Buyout)房地产大亨泽尔(Sam Zell) 旗下拥有众多各大城市黄金地段商用楼盘的EOP地产 (Equity Office
Properties),高调进军商业房地产市场。同月,另一私募基金业巨头KKR集团宣布以450亿美元杠杆收购主营电力和能源业的TXU集团。这些大型并购案仿佛强心针,一时令投资者忘却了次贷的烦恼。

  所谓杠杆收购,顾名思义就是用借来的钱收购企业,它和借次贷买房、从回购市场借钱买债券一样,都是使用金融杠杆。当然这些连投行人士都高山仰止的杠杆收购大腕们"境界"要高得多:如果说借"骗子贷款"买房只能算窃钩小贼的话,靠高风险融资收购企业的大腕们就是窃国大盗了。当大盗也得有道行,且看他们如何在金融市场空手套白狼。

  杠杆收购大腕们都是华尔街著名的老江湖,比如黑石集团"掌门人"施瓦茨曼 (Steve
Schwarzman),他们在金融界人脉广沛、消息灵通,长期积累的信誉让投资者愿意相信他们,银行也愿意借钱给他们。大腕们看中"猎物"后,会先找银行借一大笔钱,加上一部分自有资金,然后开价收购。银行贷款往往只是临时性的"过桥贷款"(Bridge
loan),一旦收购成功,大腕们会利用被收购公司的信用向市场发售债券,把欠银行的过桥贷款还掉。
一番腾挪转换之后,大腕们李代桃僵,反客为主,成了被收购企业的主人,过几年再通过上市、拆分、被并购等方式,把企业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杠杆收购的回报率通常很高,因为有"杠杆"嘛!
银行也十分喜欢杠杆收购业务:当并购顾问先赚一笔、借过桥贷款又赚一笔、承销债券再赚一笔,最后还能伺机与大腕们共同投资,这不正是高盛的"一鱼三吃"策略吗?

  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大型杠杆收购案会令投资者信心增强----如果消息最灵通、判断最准确的私募基金和投资银行大腕们还在搞杠杆收购,就意味着市场非但没有问题,反而充满机会!在鲁西银行内部的策略例会上,认为次贷问题乃"疥癣小患"的一派就曾屡次用红火的杠杆收购市场作为论据。
实际上不只投行和私募基金,那段时间身为国际金融市场最大"金主"的各国主权基金也屡屡出手,直接或间接参与收购。 这些大亨们难道会一起看走眼?

  遗憾的是,大亨们确实都看错了,而其中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寻。2007年3月,黑石集团宣布计划上市融资,刚成立的中国主权基金中投公司首度出击,以30亿美元买下黑石9.4%股权。当时就曾有人指出,玩了一辈子融资的施瓦茨曼忽然要上市"圈钱套现",是不是他觉得市场已经到顶了?果不其然,黑石股票一路下跌,中投的纸面损失一度超过五分之四,算是被狠狠地忽悠了一把。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黑石出巨资收购"地产巴菲特"泽尔旗下的EOP,也不想想玩了一辈子房地产的泽尔为什么肯卖,这一单生意黑石的买进时机恰好是商业地产市场顶点。
然而黄雀的背后还站着捕鸟人,漂亮的从地产业全身而退的泽尔,为了过一把媒体大亨瘾,花83亿美元收购了旗下拥有《芝加哥论坛报》和《洛杉矶时报》的论坛媒体集团
(Tribune Co.),结果论坛集团因负债过重、经营不善而破产,泽尔弄了个一身腥。看来人还是专注于最擅长的本业比较稳妥,自我膨胀往往是要吃亏的。

  *

  在这个混沌不清的市场里,身处第一线的交易员们大部分并没有意识到一场空前的危机正悄然逼近。次贷问题和原油价格都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大家想的最多的还是如何完成今年的盈利指标。

  市政债券组2006年的亮丽业绩使上级大幅提高了我们2007年的利润目标----典型的直线式思维。但钱越来越难赚了,在众多杠杆投资者的压力下,市政债券市场也和其他市场一样:利差越来越小,机会越来越少。
一如当年的LTCM,大部分杠杆投资者为保持利润率,都选择了提高杠杆、扩大交易资产范围的办法。

  那段时间我经常看王刚主持的《天下收藏》节目:一批真真假假的古董经专家鉴定后,王大侠手持"护宝锤"砸烂赝品,然后阐述"乱世买黄金,盛世兴收藏"的深刻道理----这句话确实深刻,它对金融市场也同样适用。

  在流动性充沛的金融盛世中,投资者的风险胃口是逐渐增加的,如同收藏,人们从官窑瓷器到民窑瓷器,最后到稍微沾点古意的猫食盆、狗食碗,追捧的范围越来越广。这种情况下最佳投资策略是领先潮流,向"边疆"开拓,别人还在追梵高、莫奈的时候就开始捧当代画家,别人还在买蓝筹股的时候就开始买小盘股,别人还在买投资级债券的时候就开始买垃圾债券。当流动性退潮进入金融乱世的时候,一切就反过来了,代表"黄金"的现金和国债为王,小盘股、垃圾债券、当代新画家作品很可能跌得最快。
因此投资者应切记"乱世买黄金,盛世兴收藏"的道理。 盛世中还抱有乱世的恐惧,发不了财;乱世中还带着盛世的幻想,会赔得血本无归。

  2007年上半年,市政债券市场的流动性潮水还在上涨,我们为了赚钱也只得随波逐流,扩大"收藏"范围:市政债券组的投资组合本来以"康熙的青花、雍正的斗彩"这类精品为主,到后来猫盆狗碗慢慢多了起来。我也被赋予开拓新领地的任务:负责交易我们组原来不碰的市政住房债券
(Municipal housing
bonds)。上级有非常好的理由:我擅长数学,又有金融工程背景,适合交易复杂的住房债券----不了解真相是多么害人呐!

  初出茅庐,跃跃欲试的我搞了些计算现金流和相对价值的模型,就上阵交易了,
一开始竟也颇有所获。在交易过程中我和街上的销售们越混越熟,渐渐发现这些人各有特色。就说贝尔斯登的"胡优"吧,此人是老江湖,据说连续多年销售业绩在本公司排名第一,作为胡优的客户,你会不断得到如下暗示:

  第一, 他很忙。
  第二, 他消息灵通。
  第三, 他有很多精辟的见解。
  第四, 他拿你当朋友,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你分享他的灵通消息和精辟见解,所以你最好按照他的意见买卖。

  某日,胡优又来电话了。 "小渔",他照例压低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腔调:"你那1000万俄亥俄州住房债券,报价多少?"

  "100 ¼ ",我的目标价位其实是 100。

  "我的交易员愿意出99 ¾ ,这是非常好的价格。说实在的,我觉得他有点冒了。"

  "100 ¼ 已经是很好的报价了。不过,你最近帮过我好几次,"我一番虚情假意之后,亮出了底牌:"这样吧,100整,我卖给你。"

  "成交!"

  哈哈,卖出去了!虽然俄州债券本身只是持平,但用来对冲的美国国债已经下跌。这边卖出去,那边买回来,净赚2万5千美元!我睥睨四顾,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接下来的事情却有点反常。贝尔斯登的债券通常出手很快,但这支俄州住房债居然在胡优的彭博卖单中挂了一个多星期。

  "你小子,干得不赖!"几星期后的一次饭局中,胡优凑过来,低声和我分享他的秘密:"上次那俄州债券,我们他妈的差点砸手里,最后甩着卖的。今后我得小心点儿,你这家伙太精!"

  一片落叶在眼前滑过,可那时的我,却没有意识到冬天已悄然逼近。首先,1000万的成功交易才赚两万五,利润率这样薄,我们只能增加杠杆,但雪球能一直滚下去吗?
其次,AAA 评级的俄州住房债券应该不难卖,贝尔斯登这么多客户,胡优这么大忽悠,最后竟然赔着才出手,
说明市政债券投资者也已经开始收缩,"兴收藏"的盛世在我们的市场也快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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