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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以来,收到太多的读者来信,来自不同年纪阅历的世代,来自全世界各个不同的地方。《大江大海》像黑色深海中鲸鱼以震动微波发出的密码──有些失散半世纪的亲人,找到了;有些完全淹没的历史,浮出了;有些该算没算的账、该谢没谢的恩,找到了遗失多年的投递地址;有些背了一辈子的重担,放下了。
这不是走到民国百年了吗?开启一封一封来信,每一封信都带着热流,像大河穿过大地,像血液流过血管。民国百年的土壤,一定是咸的,有多少人的眼泪和汗。
书出当时只有「跋」,没有「序」,在书出版一年半以后,离散的「民国38年」更为人知了,而书中很多涉过大江大海的人,也走完了人生的旅程,回到他曾经用眼泪和汗浇过的大地。 捧着这把我无以回报的信,就以一篇短序,来跟读者做个很难及格的「进度报告」吧。
1
2009年秋天,《大江大海》出版,好像有一道上了锁,生了铁锈的厚重水门,突然之间打开了,门后沉沉郁郁六十年的记忆止水,「哗」一下奔腾冲泄而出,竟然全是活水。
老人家在电话上的声音非常激动,大江南北各地的乡音都有,他们的声音很大,可能自己已经重听;他们的叙述混乱而迫切,因为他们着急:一通电话怎么讲清一辈子?
一位八十八岁的长者说,他无论如何要亲自把手写的自传送过来,现在就送过来,因为,他说,「他们马上要送我进老人院了,一进老人院,大概就没人找得到我了……」
「他们」是谁?我不知道,也不忍问,只是想到,人生的不由自主,除了十八岁时可能被送上一条船而就此一生飘零之外,竟然还包括在八十八岁时被送进一辆不知所终的车。
无数的自传到了我的手里,很多是手写的,有的童拙,每个字都大手大脚跨出方格,杂以错白字,憨厚可爱;有的,却是一笔有力的小楷书法,含蓄雅致。字体大小错落,墨迹深浅斑驳,可以想见都是花了很长时间,晨昏相顾,一再琢磨的掏心之作。我将大大小小的自传手稿在地板上摊开,夕阳的懒光照进来,光束里,千百万粉细的尘粒翻滚,一部民国百年史,是否也包含这些没人看见的自传呢?
更多的信件,来自和我同代的中年儿女们。
……我在父亲的遗物中看见一个臂章,写着某某「联中」的字样,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其实也没在乎过,懒得问。读了你的书,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然是那八千个孩子中的一个,他竟然是这么走过来的。想起从前每次他想跟我谈过去时,我就厌烦地走开……
开放之后,他一路颠簸回到老家,只能拜倒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太迟了,太迟了……
读你的书,我也才认识了父亲,可是也太迟了……
在战后和平岁月出生的这一代,也都六十岁了,已经懂得苍茫,凝视前一代人逐渐消瘦,逐渐模糊的背影,心中有感恩,更有难以言说的疼。火车错过,也许有下一班,时光错过,却如一枚亲密的戒指沉入大海,再多的牵挂惆怅也找不回来。
年轻的一代,很多人真的拿着录音机磨蹭到祖父母身边,请他们「说故事」。香港珠海学院的学生为长辈拍纪录片,小学生回家问外公外婆「当年怎么来香港的」,问出连自己父母都吓一跳的身世。宜兰罗东高中的学生遍访镇上的眷村长辈,一个一个做口述历史。但是被封藏的记忆并不仅止于流离的难民,在自己的土地上,记忆也有「流亡」的可能:
外公很恨外省人,妈妈嫁给外省人他一直都不高兴。我和妈妈去他家,他拿出他做日本兵的照片给我看,很得意说,你看,日本兵制服多神气,哪像中国兵那么烂。我对他反感得要命,但是,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他在南洋打仗,很多年轻时的好朋友都死在南洋,他喝醉唱歌,其实是在想念过去,就像爷爷一天到晚说他的老家山东如何如何……
2
《大江大海》至今在大陆未能出版,但是在一个防堵思想的社会里,「未能出版」等于得了文学奖,人们于是花更大的功夫翻墙寻找。对于内战的「胜利者」而言,六十年来「失败者」被罩在一个定型的简单的「敌我意识」硬壳里头,摊开《大江大海》,犹如撬开那个硬壳,看见的却是浑身伤痕一个又一个的普通人──原来所谓敌人也不过就是当年邻村的少年。读他人史,浇自己愁,「胜利者」自己心中多年深埋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您的书我读得很慢,读时泪流满面,无法继续,只能掩卷使自己平静下来才能再读下去。有时,需平静数日才能续读。
抗日战争胜利的1945年,我已经是读小学四年级的少年了。今年,我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我的家乡是在东北吉林省的一个小山城……
隐忍不言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伤口。北京作家卢跃刚给我一封长信,说的是「胜利者」的伤,其实比「失败者」还痛:
失败者「转进」到了台湾,卧薪尝胆,蜗居疗伤。胜利者的行径却着实怪诞。他们不是像历史上所有改朝换代的胜利者那样,轻徭薄赋,奖励耕织,休养生息,而是按照革命的血统论,把中国人严格地阶级成分等级化……向农民翻脸……把帮助自己打下江山的自耕农变成了……;次之向知识分子翻脸,向民主党派、工商界人士翻脸,把过去的同盟者打成自己的敌人……
国共内战,死个几百万人暂且不算,战争本来就是血腥的。我们要问,……,和平时期冤死了多少人?
在「失败者」飘摇度日,仓皇求存的时候,「胜利者」却开始进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时代。学者最新的研究成果把大跃进时期的饥荒死亡人数定在四千五百万人,其中绝大多数是底层农民。
3
《大江大海》出版后,求全的责备是不少的。大陆读者说,为什么对大陆的着墨那么少?为什么不写解放军里头「人」的故事?为什么不写后来被送去韩战死在雪地里的「志愿兵」?为什么不写大陆的1949?台湾的读者说:为什么没写血泪交织的滇缅孤军?为什么没写受尽委屈的东海部队?为什么没写被俘虏而饱受折磨的敌后情报员?为什么二二八的部分那么少?为什么……
《大江大海》是一个母亲对她十九岁马上要征召入伍的儿子所说的故事。这个母亲说:
我没办法给你任何事情的全貌,飞力普,没有人知道全貌。而且,那么大的国土、那么复杂的历史、那么分化的诠释、那么扑朔迷离的真相和快速流失无法复原的记忆,我很怀疑什么叫「全貌」……(页146)
所以我只能给你一个「以偏概全」的历史印象。我所知道的、记得的、发现的、感受的,都只能是非常个人的承受,也是绝对个人的传输。(页174)
面对那么多的「悖论、痛苦和痛苦纠缠、悖论和悖论抵触」,这个母亲幽幽然说:
我其实是没有能力去对你叙述的,只是既然承担了对你叙述的,我称之为「爱的责任」,我就边做功课边交「报告」。(页16)
面对大历史,我是个小学生。《大江大海》的十六万字,是一则初步的引言,一个敞开的邀请,而我果真不是唯一在课堂上修课的人。书一出版,一个「全球大勘误大校对」的行动就开启了。
第288页您所提及的「拉让江」,应该是「砂拉越河」,古晋只有一条河,就是砂拉越河。(马来西亚)
我觉得「四十一师团二三九连队」应该是「联队」,不是「连队」。日军部队序列通常称「联队」,敬请查核。(北京)
86页的「栖风渡」就在我家乡北面,是京广在线一个小站,可是应该是「栖凤渡」才对,您可以跟张玉法院士再确认……(湖南)
「马英九母亲在香港的工资三十元」的说法也许不一定对,五十年代我父亲在茶楼看帐,月薪大约二百元,我家女佣是三十元,而且是因为供膳宿才这么低。所以马英九母亲工资可能是三百元。(香港)
第201页第三行「舰上慑人的十六管鱼叉飞弹」不太可能,因为那时还没有十六管鱼叉飞弹,附件是二战期间的军舰武器列表,供您参考。(台北)
青岛大撤退都说是完美的整齐撤退,可是我困惑的是,当时听见亲身从青岛撤退的人说,混乱中多少人从船上掉进海里,还有人被夹惨死,您的叙述……(纽约)
错字校对,史实勘误,记忆商榷的信件,从全世界各地源源不绝地进来。编辑不断地协助我核实,不断地修订,每一个新版都再度经过新一轮的勘误和校订,也就是说,至今没有一版是百分之百一样的。读者自地理的远方、记忆的深处,把自己对历史的认识提出来慷慨分享。我的「以偏概全」的「报告」,先是得助于前行者的耕耘──譬如没有张正隆的《雪白血红》就不会有长春围城那一章,然后受惠于全球读者──包括很多专家──的校正和勘误。大江大海,在一个持续涌动的历史推浪中。
4
浪,一阵一阵打来。潮水上来,潮水下去。
以战犯身分被判死刑后来服了七年徒刑的台籍日兵柯景星,二战中担任俘虏营的监视员时,曾经冒险把鸡蛋送给囚禁中的中国领事卓还来夫人,让她喂养怀中的婴儿。2009年,卓还来的家人,特地从美国飞到台湾,找到柯景星亲自谢恩。柯景星不久就去世。
被送到新几内亚战俘营的游击队长利瓦伊恂,在我当初找到他时,第一句话就是:
我知道为什么我的战友都死在拉包尔,但我利瓦伊恂独独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这个电话。
国防部迎回拉包尔的抗日国军英灵之后,利瓦伊恂被邀请到台北忠烈祠参加中华民国国军的春祭。他满头白发,拄着拐杖,站立在拉包尔牺牲将士的牌位前,静默许久,然后深深鞠躬。
利瓦伊恂,两个月前过世。民国百年第一道淡淡的曙光,照在兰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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