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以色列,唯有首先相信
马潇为纽约时报中文网撰稿 2013年06月29日
Ma Xia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正统派犹太教徒,严格遵守安息日、遵行饮食诫命。
耶路撒冷锡安山,朝圣者络绎不绝。传说山上有大卫王的墓,墓的楼上便是耶稣・基督和门徒们“最后的晚餐”的所在。大卫王墓是犹太教圣地之一,《希伯来圣经》记载,作为以色列联合王国最伟大的国王,大卫王在位的四十年间,国力强盛、广受赞誉。楼上,无数信徒挤满小小的房间,向耶稣表达爱意。细看,房间彩色马赛克玻璃窗上拼贴出的竟是阿拉伯语,因为这里历史上曾被改作清真寺。小小一方土地,汇集了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圣迹和信徒。
让人无法理解的是,稍加考证就会发现,这里既不可能是真的大卫王墓(《希伯来圣经》中明确记载大卫王葬于别处),也不可能是“最后的晚餐”之室(该室由十字军建于12世纪)。站在有着千年历史的庭院里,我边听讲解边皱起眉,心想:这里充满了混乱、宗教和逻辑错误——我根本无法理解以色列。
我在北大读本科,作为一名交换生来到以色列,在以色列理工大学(Technion-Israel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学习电子工程并进行科研实习。虽然是理科生,骨子里我却对语言、历史和文化有兴趣浓厚。自学希伯来语之余,我又在海法大学(Haifa University)选修当代以色列史。
以色列理工位于以色列第二大城市海法。形容这个城市,我觉得没有什么比马丁・路德・金“从绝望之山上砍出一块希望之石”这句话更贴切了。整个海法市依卡梅尔山而建,一栋一栋淡黄色的建筑像树一样长在山上,山的高度把整个城市在你眼前展开,可以看到大块岩石的断面和错综复杂的盘山路,分明就是以色列人从山上硬生生地切出了一个城市。从学校所在的半山腰,回望山下的地中海,蓝汪汪的仿佛飘在空中一般。
以色列理工培养了以色列70%的工程师和创业者。在跟他们的工程师、教授和学生进行学习和合作的过程中,我明显地感到他们对理解与实践的重视,还有对科研的热情。助教不要求我背公式,而是反复追问我公式背后的物理图像和含义。工程师带我进实验室,拿出芯片放在显微镜下让我亲眼看那些微小的结构和瑕疵。教授们谈起自己的科研进展眉飞色舞……
刚开始,每周在被公式弄得头昏脑涨时,去山顶的海法大学上以色列史简直是种享受。教授从公元前两千年开始讲起:犹太人的远祖古代闪族的支脉希伯来人,公元前13世纪末从埃及迁居巴勒斯坦,先后建立希伯来王国和以色列王国;前者于公元前722年被亚述人征服,后者于公元前586年被巴比伦人毁灭;公元前63年罗马人入侵,犹太人被赶出巴勒斯坦,开始了长达近2000年的流亡历史;19世纪末,欧洲犹太资产阶级发起“犹太复国主义运动”;1917年英国占领巴勒斯坦并表示支持在巴勒斯坦为犹太民族建立家园;此后流亡各地的犹太人大批移居巴勒斯坦;犹太人在经历了二战惨痛的大屠杀后,1948年5月14日,以色列正式建国。
当课程进入到重点——近代以色列史,我却反感起来。讲以色列复国史,无可避免地要读许多犹太复国主义者(Zionist)的文章。习惯了英文名著和学术论文的我,碰到这些文章有如读天书。我耐着性子去查满眼的生词,教材的内容却让我读出一肚子气:“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只要犹太人在流亡,世界秩序就处于混乱,因此就会有饥荒、战争和灾难……犹太人回到在神圣的土地巴勒斯坦,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创造力,在任何其他地方,他们的才能都会逐渐退化萎缩。”
作为一个凡事讲求客观严谨的理科生,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一直以来,我所接受的训练都是从公理出发,说清假设,然后一步步展开推理论证,最终得出结论。包括我接受的英文写作训练,即使讲求观点的多样性,但也一定要有论据支持。但这些文章充满了宣称和断言,而且作者们的自大让我觉得有些被冒犯。
我气鼓鼓地想,我不远万里来到异乡,虚心求教,费了那么大力气学你们的希伯来语,花了那么长时间痛苦地试图弄懂你们的观点,到底是为了什么?没错,你们是深爱自己的国家,圣经是人类文化史上的经典。可我们中国有着几乎同样悠久的历史,我们有那么美的唐诗宋词,我的家乡十三朝古都西安横平竖直的道路不知比海法弯弯曲曲的山路科学多少倍,但我们也没有一味地夸耀地大物博。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教授:这些作家的说法大多是断言而无论据,合理吗?教授慢条斯理地解释说,拉比(犹太人中的“智者”、“老师”)们的说法是神通过他们传达的神启(revelation),不需要证明,只能相信。最后他说:“这不是科学,是信仰。你必须首先相信,才能理解。”
我的抵触情绪越来越强,甚至根本不想去上历史课了,也不再自学希伯来语了。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地跟一个以色列朋友聊起自己的感受,他说,你不能因为一些犹太复国主义者的说法就以偏概全呀,去四处走走看看吧。
于是我开始旅行,用脚寻找答案。
向南,去耶路撒冷。漫步在老城区,几分钟内便从犹太教圣地、昔日圣殿的遗迹哭墙,走到基督教中耶稣受难、复活和升天的地点:圣墓教堂和耶稣背负者十字架走过的苦路(Via Dolorosa),而伊斯兰教纪念穆罕默德夜行登霄的之地阿克萨清真寺和圆顶清真寺也只几步之遥。
在耶路撒冷极窄的石阶路边上买一杯鲜榨的石榴汁,看不同文化、宗教、民族的人聚居在一起。触碰哭墙的巨石,石缝间塞满了信徒给上帝传的纸条,身边的姑娘流着泪水亲吻《旧约》。
向北,去戈兰高地和加利利湖。在基利波(Gilboa)山上听教授念希伯来圣经里扫罗王和三个儿子在此战死的悲剧故事;在以色列和叙利亚边境曾经的战场上学战争史;在约旦河谷北面的的基布兹,加利利湖边的山上俯瞰深蓝的湖水荡漾,对面是戈兰高地纵横的地貌,温柔的云绵延舒展。
拜访Kinneret公墓时刚好雨过天晴,潮湿地面上散落着橙色和褐色的落叶,清冷的风吹,悠长的音乐从女诗人拉赫尔・布劳斯坦(Rachel Bluwstein)的墓旁飘出,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墓碑上。以色列人扫墓的时候不放鲜花而放石头,因为他们认为花会枯萎而石头则代表与神永恒的契约(covenant)。基布兹里的人一直劳动直到死去,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精神矍铄地骑自行车或者跑步赶公车。他们的信念如此强烈以致于到了极端的地步,身体会老,他们的心却永远年轻。雨季的天气变得太凶猛,站在山顶就看到远处一大片黑云和灰蒙蒙的雨雾压过来。车在高速上奔驰,一会儿大雨打着车窗外面白茫茫什么都看不到,一会儿阳光刺眼一弯长长的彩虹明媚地横跨天空。
去寻古,每一个地点似乎都有故事,比如特拉维夫南部的雅法古城。希伯来圣经约拿书记载,耶和华命令先知约拿去尼尼微城,但是他却撒腿往反方向跑,在雅法港搭上一艘船继续逃离。耶和华使海面狂风大作,水手便惧怕,约拿知道风浪因自己而起,便让水手把他抛进海里,风浪果然立刻平息。耶和华让一条鲸鱼将约拿吞入腹中,在鱼腹里三天三夜,最终约拿悔改,耶和华吩咐鱼把约拿吐在旱地上。站在雅法港,当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心里就会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也似乎慢慢开始明白,为什么无数朝圣者会去耶路撒冷沿路着苦路找寻灵魂的寄托。
去访今,以色列的科技十分发达,其在研发上投资的金额与国内生产总值(GDP)之比世界第一。以色列拥有世界上人均最多的科学家、技术人员或工程师(每一万名员工中平均有140名),远高于美国(85名)和日本(83名),并在太阳能、滴灌、温室、计算机、军工方面居世界一流水平。比如,我们现在非常熟悉的USB闪存驱动器便是由以色列M-Systems公司创始人多弗・莫兰(Dov Moran)于1998年发明。
海法的海滩边上的科技园云集了国际顶尖的高科技企业,包括英特尔、IBM、谷歌、苹果、惠普、飞利浦、思科、甲骨文、微软、摩托罗拉,以及以色列本土公司:互联网安全解决方案供应商Check Point,国防电子产品制造商Elbit等等。因此,这里以特拉维夫为中心的海滩沿线地区被誉为硅溪(Silicon Wadi),其活力和创新性媲美美国硅谷。
我的“愤怒”渐渐平和下来,开始对这种奇妙的科技与宗教、理性与信仰的共存多了几分理解。这片土地,不但谈不上肥沃,甚至可称贫瘠。夏季阳光毒辣,冬季冰雹狂风大作,缺水的沙漠,裸露的黄土让人绝望。以色列“与神角力者”绝非虚名。最早的移民抽干了沼泽,在沙漠里搭起温室,发展了最先进的科技培育鲜花和水果蔬菜。仔细看,几乎每一小株绿色植物的根部附近都有半掩埋着的滴灌管,每一栋楼房的顶层都是太阳能板。
他们相信神,却也敢去挑战神。他们非常清楚科技、资本、政治和军事的力量,但他们同时有着最坚定的、近乎迷信的信仰。在追寻答案的过程中,我渐渐发现,其实这种奇妙的共存并不需要理由,它已然是这个民族基因的一部分。
回到中国,很多人问我以色列怎么样,我总回答:跟我以前接触的一切都太不同了,不同到一开始完全无法理解。最后才明白,只有站在犹太人的角度上,戴上他们信仰的眼镜,去看经过宗教折射的世界,便一瞬间懂得了。
临走之前,我又一次回到锡安山上,看大卫王墓和楼上的最后晚餐之室,终于明白,在这个国度,有时候事实是什么可以让位于人们愿意相信什么,有时候相信和质疑、敬畏和挑战可以矛盾地共存。也许,这才是信仰的真正力量所在。
马潇是纽约时报中文网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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